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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 (台北人)


  我笑着一把将小女孩抱起来。
  「阿伯!带我去看弟弟──」程妮妮在我的脸颊上重重啵了一口,晃头晃脑的,可爱非常。
  她脖子挂着那条刻着兔子的小金片。从三岁戴到现在,还是亮晶晶的。
  她开口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二个就是阿伯,反而是程耀青这个亲生老爸被她甩在后面……她常说这只金兔子是她的宝贝,洗澡都不肯拿下来,小时候不小心扯断过一次,哭得翻天覆地,全家怎么哄都哄不停,结果不知道怎么搞得,哭到痉挛发作,浑身抽搐,翻了白眼,差点把容家给吓死……
  后来是我爸急忙将那条链子拿去修,才重新给孩子戴上。孩子高兴得不得了,童言童语地说,再也不要把它拿下来。
  听得程耀青夫妻俩哭笑不得,事后对我抱怨,「你不如抱回家养吧,不知道是我生的还是你生的」我点头说好啊,舍得就让给我,反正都是姓程的。
  当年在病床上看着四岁的程妮妮对那条金锁片爱不释手的模样,谁都不明白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能当场痛哭。
  ......现在孩子都要六岁了。
  抱着越来越大的程妮妮,我香了她一个。
  ──那天正是容家生小儿子的日子。
  「好,阿伯帶妳去。」我把烟丢到地上踩熄,笑说。


第40章 《一九九九往事》完結篇
  (※交錯視角-完結篇)
  
  ※三十七. 高镇东
  
  活了快三十年,我好像还没主动给别人寄过什么信,以前追女孩子的时候也没有过。
  
  去香港的机票已经买好,只是一直没跟程瀚青说我还买了张学友演唱会票的事。那天闲来无事,不知为什么就动起给想给他寄信的念头,其实并没什么话要对他说,只想干脆把演唱会的票寄给他,也算个惊喜吧。
  
  我很少碰这些东西,提笔在信封上写地址时还特别确认过几次,就怕把寄件人跟收件人的地址写反;写完后,只把两张门票装了进去,再没放其他东西,演唱会在香港,我想程瀚青应该一看就能明白。
  
  晚上去上班的路上,顺手将信投进了中山北路上的邮筒里,我已经开始好奇程瀚青收到东西后会有什么反应。
  
  程瀚青在忙完他弟的婚礼后,又开始忙工作,只为了把六月假给挪出来,所以这个五月我们见面的次数格外少,他几乎没再来接我下班,从此那辆『破车』旁便少了一个男人抽烟等待的身影,对此,我居然多少感到了不习惯──总觉得那辆车,现在不仅仅是破,瞧着还寂寞了……
  
  五月下旬,华姐『终于』得了头皮炎。迫不得已,只好跟我请了三天假去照顾她的头皮,我忍不住在电话里念了她几句,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没精神,也只是嗯嗯啊啊的,我准了她的假,她建议我让小颖暂时替她的位置,带几天小姐───我应下,告诉她不用操心。
  
  这几天我跟程瀚青都保持电话联系,有时是一通电话,有时是一封简讯。
  
  严格来说,我们的作息是完全颠倒的,他刚起床准备上班的时候,我正要入睡;而他上床休息时,差不多是我一天最忙的开始,彼此都醒着,且能清醒说话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下午到傍晚的那段空闲,电话中,程瀚青一直没有提起是否收到那两张演唱会票的事,算一算也已经过了两三天,我也不清楚这种邮递流程具体需要多少个作业日,只能当他是还没收到,他没提,我也不问。
  
  他弟那盒喜饼在我家摆了好几天,我不爱吃甜食,却又觉得这样喜气的东西丢了浪废,于是拿去银坊给那些小姐分去吃;她们看到喜饼的时候各个睁大眼睛,七嘴八舌地缠着问我是不是结婚啦!什么时候啊!……我挺佩服这群女人的联想力,索性也跟她们开起玩笑,说:「是阿,结了!以后跟我保持点距离。」她们惊呼连连,像是全都相信了一般,拼命问我老婆长得什么样子、漂不漂亮、有没有照片云云......起初我还能应和几句,后来发现简直没完没了,就懒得再理她们。
  
  谁知道这个芝麻绿豆的小事是怎么传到小丽耳里的,她人都不在银坊干了,居然还能当晚就知道这件事。我不禁暗想这群女人的舌头还真是长得超乎男人想象。小丽半夜就打了通电话给我,又再发疯,歇斯底里地质问我是不是真结婚了,骂我是个贱人,又问我娶得那个贱人是谁……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醉了,她又哭又闹,吼得我耳膜隐隐作痛。
  
  对她这种经常失控的行为,这几年来,我算渐渐习惯,于是也没说话,只随着她骂了十几分钟,我不会随便挂她电话,曾有过一次直接挂断的经验,结果就是她醉醺醺地拿着刀跑到我家楼下,扬言要割腕。
  
  「高镇东!她到底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
  
  「她有我爱你吗?她有了是不是,你为什么娶她都不娶我?」……
  
  我把依旧通话中的手机放进口袋,模模糊糊地再也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叫我去死。……
  
  那几天很奇怪,总有各种意料之外的女人给我打电话。
  
  先是小丽。再来是那个失踪的小萍。
  
  二十七号那晚差不多十点左右,我发现手机里有两通未接来电,相隔的时间很短,却都是无号显示,起初我没在意,直到接近十二点时,柜台那里一个小姐跑来找我,暧暧眛昧地说有个女人打电话到店里来指名找我。我去接了电话。是小萍。
  
  店里本来就有些吵,那头听起来也不安静,小萍说:「东哥,是我──小萍。」
  
  我没听清楚,又问了一次,才知道是她。
  
  我态度不冷不热,也没去追究小萍突然『消失』的理由,只问她有什么事。
  
  那头先是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有点不耐,就对她说我还有事忙,如果没要紧事就先挂了,她才急急喊了声,迅速说了一句:「东哥,是我对不起你……你──你最近自己小心一点!」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就匆匆把电话挂了。
  
  重新翻出她以前留下的号码,一支是家用号,一支是手机号,打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停用…….
  
  我以为她说对不起,指的是两个礼拜前她同居人来银坊闹事的事,我将那个男人交给警察处里,按情况肯定会被送去验血再直接拘留,这个梁子虽说是结下了,可难道小萍还不知道她男人已经被抓进去了?她还怕他来找我麻烦?......
  
  没多久店里的客人多起来,因为华姐不在的缘故,我变得比平时更忙,也就没特别把这通电话放在心上…….
  
  凌晨三点四十下班后,照旧在店门口跟小姐们道别。
  
  林森北路的夜晚大抵如此,天色就跟重工业污染过的河水一样黑,几根路灯杆旁长年有干不去的污迹,不是醉汉扶在那里吐过,就是有男人在那里拉下拉链撒过尿,于是我们这里流行一句老话,靠墙不靠墙角,抱柱不抱电火柱……
  
  我的车基本都停在一个固定的区块,只跟银坊隔了一条巷子,我边走边习惯性把手机拿出来看,有封来自程瀚青的未读信息,正要打开,忽然就有电话打进来。
  
  ───又是小丽。
  
  我想也没想,直接按了切断,结果她又打来。
  
  「操…..」我低骂了一声,忽然觉得很烦,于是连程瀚青的简讯都没能看,就把手机塞进口袋,手机不停地震,响了又断,断了又响……..
  
  穿过巷子,我走到自己那辆『破车』旁,今晚依旧没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抽烟,可旁边的车格里却意外停了一辆异常招摇的街车。
  
  我在银方上班这么多年了,从未在附近见过它一眼。若是我见过,肯定忘不了。
  
  ──我想是个男人都会对它移不开眼。
  
  定定盯着那辆介于档车与重跑之间的机车,我忍不住停下脚步,视线从崭新的龙头缓移到车尾───红。大红的。身侧银色的排气管极其明亮。黑色的皮坐垫向后延伸,左右边还各安着一只黑色的风骚皮箱,摩登又惹眼……
  
  我皱起眉头,心中渐渐浮起一个不可能的答案。这个答案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
  
  左右看了看,确实没有看见程瀚青的人,旁边那辆破车的挡风玻璃上,有包鼓起的白色信封正卡在雨刷里,我抽出来拆开,倒出来的是一把车钥匙。
  
  我站在原地很久,后来慢慢蹲到地上,对着那把车钥匙笑。从不可置信的笑,到恍然大悟的笑。就是笑。握紧那串钥匙,锯齿面陷入指腹里,压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痕迹,好像给人咬过一口似的,我将拳头挡在嘴前,久久无法平静,兴奋得不能自己,
  
  我无法形容当下那种心情,浑身的血液在全汇集在胸腔里奔腾,惊喜、震动,还有焦灼的亢奋───它们交融成某种剧烈的情感,在这一刻凶猛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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