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
季周行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确诊染上HIV,而言晟因为用过他吃面的碗,也成了HIV携带者。
他拼命想要让时间倒流,不用倒流回和萧息川做之前,只用倒流回言晟拿他的碗之前就好。
他已经很脏了,病死是报应,但是言晟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道身在梦中,只顾着疯狂往回跑,以为时间能够像脚步一样回溯。
无数道光影在眼前闪过,他大口喘着气,眼前一片模糊。
回过神来时,他竟然又站在厨房,言晟一手挑着面,一手拿着碗,还对他笑了笑。
“把你剩下的佐料留给我。”
他狂乱地摇头,死死抓着碗,接连后退,而言晟步步紧逼,直至将他堵在墙角。
他哭着喊:“二哥你走开!离我远一些,我生病了!你不要碰我用过的东西!”
可是言晟面无表情,一手抓着他的碗,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力气之大,几乎令他窒息。
他越来越握不住碗,就在言晟抢过碗的一刻,他用尽全力往前一推。
言晟摔倒在地,而碗也摔成了碎片。
他挣扎着捡碎片,慌乱之中却被割破手指,血从指尖涌出,指尖被言晟抓住含入口中……
他还是传染给言晟了。
上次是经由唾沫,这次经由血液,他就像是个致命的病毒,害了自己,也不放过言晟。
但他还在挣扎,继续在荒原中发足狂奔。
陆陆续续,他看到顾小苏与殷予崇赤身裸体在床上纠缠。
白花花的身体渐渐爬满霉点,像两株飞速腐败的植物。忽然一辆货车驶过,将他们的身体撞得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的烂肉中,一个周身血污的婴儿爬了出来,不哭也不闹,一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淌出脓血一般的泪。
那个婴儿是他龌龊而肮脏的灵魂。
季长渊来了,对婴儿拳打脚踢,诅咒婴儿去死。
婴儿似乎感觉不到痛,像个肉球一般在地上滚动,拉出长长的污血。
季长渊说:“你不配当我们季家的人,你妈是个出柜的贱人,我恨不得亲手掐死你!”
后来卜允也来了。
她已是癌症晚期,头发和眉毛都没有了,憔悴得像一具即将散架的骷髅。
可是骂婴儿的时候,她却中气十足——恨令她回光返照。她抓起婴儿,狠狠砸向地面,骂道:“你是狐狸精的儿子,你去死,你该死!”
婴儿的头被摔塌了,脑组织喷溅而出,却仍像个闷葫芦似的,发不出一声哭闹。
他的灵魂是个不会说话的怪物。
萧息川捡起这个怪物,端详片刻,发出阴森森的惨笑。
他眼睁睁看着萧息川全身溃烂,双眼变成两道枯井,枯井涌出白色的蛆。
萧息川放声大笑,向他追来,每跑一步都会掉下血淋淋的肉与器官。
“季少您看,您也会变成我这样!您还传染给了言二少,他也会像我一样腐烂!您不是求而不得吗?您应该感谢我,我成全了您,你们可以烂在一起了!”
他堵住耳朵,卖力奔跑,直到再也听不见萧息川的声音。
荒原渐渐有了色彩,他抬起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
言晟!
他咬着唇,慌张又胆怯,双腿哆嗦,想逃走,偏又迈不动脚步。
言晟缓缓走来,神情和平时几无差别。
他努力想勾一勾唇角,岂料一声“二哥”还未喊出,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地痛,痛至钻心蚀骨。
言晟从来没有扇过他耳光,此时却将他扇倒在地。
他捂着脸,哽咽着低喃:“二哥,我错了……”
又是一巴掌,言晟拉着他的衣领,冷声道:“季周行,你怎么这么脏?”
他不停地道歉,甚至匍匐在地,但言晟重重踹向他的肩头,嫌恶地说:“滚!”
挣扎着醒来时,他满脸是泪,嘴里不停说着“我错了”。
一个声音近在咫尺,焦急又温柔——“好了好了,别怕,我在。”
意识到按着自己身子与双手的人是谁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紧,失控地叫喊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生病了!我会传染给你!”
医生与护士冲了进来,言晟用力将他搂紧怀里,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冷静一下,跑针了,血都流出来了。”
他怔了一秒,目光落在渗血的手背上时,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恐惧化作力量,他居然挣开了言晟,赤脚跳下病床,抱着输液瓶与针管站在墙角,惊恐万状。
方才挣扎时,针头戳破了血管,带出一连串血珠,床单上有,地上也有。
他竭斯底里地吼道:“不要挨着我的血!不要挨着我的血!”
医护人员不知所措地站在病床边,言晟刚想走近,就被他喝住。
他跪在地上,俯下身子用衣袖急切地擦着地板上的血,边擦边哀求:“二哥,你别看我。”
言晟心脏一紧,不由分手将他抱了起来。他捂住自己的手背,生怕血滴在言晟身上,哑声道:“二哥,你放开我,我不干净,我可能染上HIV了……”
言晟手臂一顿,病房彻底安静下来。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刚才为他包扎头部伤口的护士瞬间睁大了眼。
声音带上哭腔,他啜泣着哀求,“二哥,你放下我。”
医生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立即进行抗体检验!”
言晟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分钟才道:“什么叫可能?”
他蜷缩起来,无地自容,不想解释,亦无可解释,只想让言晟赶紧放开他。
言晟却不遂他的意,仿佛根本不怕被他感染似的,仍站在原地,目光如火地看着他。
“不要问了……”他愧疚难当,不敢抬头,“放下我吧,我脏。”
检验中心的护士赶来,查看病历之后却道:“季周行不是下午才来过吗?目前还在窗口期,无法检验,而且他的情况几乎没有可能被感染。”
言晟眼神深得可怕,待护士换掉染血的床单,才将他放上去。
他缩在床上,仍不愿谁靠近,但手上的伤必须马上处理,言晟坐在床边,一手搂着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臂,护士才赶来清理包扎。
他难以自控地哆嗦,一个劲地求:“放开我,放开我……”
他不敢喊“二哥”了——他不配叫得如此亲昵。
直到伤口被包好,输液针也重新扎了进去,言晟才站起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阴沉着脸道:“我出去一下。”
医生给他推了一针镇定剂,他目光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良久,眼角滑出一滴泪水。
言晟走了,厌恶他了。
这份初现生机的感情,终于被他自己硬生生推入万丈深渊。
闭上眼,睫毛却止不住地颤抖。
后悔与内疚像恶臭的淤泥,淅淅沥沥地黏在他身上,很多个声音冲他尖叫——
“季周行,你真脏!”
“你配不上言晟!你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
镇定剂渐渐起效,他不再发狂似的挣扎,但心也悄然安静下去,就像不再跳动一般。
从听完萧息川语音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期盼言晟爱他。
他唯一祈求的,是自己还没有害了言晟。
言晟找到医院HIV防治中心的医生,一番咨询,才问清楚他的情况。
医生说得明白了当——不确定他是否被感染,就算使用最先进的检验方法,也得再等半个月,不过他染病的几率极低,几乎可以排除被感染的可能。
言晟向医生道谢,走出诊室时,一拳重重砸向墙壁。
若说不生气,那是自欺欺人。
他没有立即回病房,而是走去飘着雪的露台,一个人抽完了整整一包烟,而后洗了一把脸,快步回到病房。
放在心尖儿的人跟别人上床,气不气?
不仅上床,还睡了个HIV携带者,气不气?
气到几欲动武!
但是比生气更多的却是心痛与担心。
刚才季周行用力推他,哽咽着说自己脏,他心痛得难以招架。
季周行安静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跟丢了魂似的,见他回来,忽又撑起身子,本能地往后缩,表情愧疚而惊慌。
他暗自叹息,走过去坐在床沿,半晌才抬起手,摸季周行额头的绷带与脸颊的纱布。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心跳的声响。
季周行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一双眼睛乞求般地看着言晟,喉结滚了又滚,才挤出一句“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言晟手指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季周行咬了咬下唇,低下眼睑,“我不能传染给你,你……你不要和我待在一起。”
言晟牵住他的手,他猛然一缩,眼中的乞求更盛,“不要碰我!”
“……”
“我……对不起。”他难过得要命,“我昨天不该把用过的碗给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没事。”言晟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HIV没那么容易传染,我没事。刚才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几乎也是安全的。”
他眼皮接连跳动,不安至极,“不,不,我和那种人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