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他仅有的尊严了。
空气近乎凝滞,卧室像一个巨大的胸腔,回荡着空洞的心跳声。
言晟突然笑了,转身出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茫然地看着门口,嘴角终于抖了一下。
言晟端着温水回来,另一只手上还有一盒感冒药。
他接过水杯,看见言晟掰出三粒放在手心。
“张嘴。”
他的嘴唇碰到了言晟的手指,言晟看着他将药吞下去,弯腰掀开被子,待他钻进去后替他掖好了被角,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直起身子时说:“今天早些睡。周远棠回来了,到时肯定逮着你灌,你最好赶紧好起来,不然挨不过他们的整。”
“嗯。”季周行将下巴从被子里挤出来,本想问聚会还有哪些人参加,孰料话一出口,就成了“奚名去不去?”
被子里的手用力攥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因为年少时与奚名的矛盾,在一起之后他极少提及奚名。
与言晟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因为奚名。
那年他16岁,正在天上天下老子最大的中二巅峰期,伙着一帮人在学校篮球场堵了言晟,飞扬跋扈,吊儿郎当,自以为帅气无双,实则蠢瞎狗眼。
跟言晟说“当我老婆吧”时,他歪着脑袋抖着腿,装出来的十恶不赦表情看在言晟眼中,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纯傻逼。
言晟冷笑着将他拨开,他的一群小弟立即围上来。言晟根本不搭理,只说:“季周行,我不想对无关的人动手,你让他们散开。”
季周行说:“你先答应当我老婆!”
小弟们喊:“当老婆!当老婆!当老婆!”
言晟眼角一勾,转身一拳打在吼得最起劲的男孩脸上,冷漠地动了动手指,“喊啊,继续喊啊?”
被打的人抱着头哇哇大叫,其余小弟退的退,跑的跑,没多久篮球场上就只剩下二流子似的季周行,与将校服穿得归归整整的言晟。
言晟说:“滚。”
季周行双手插在兜里,新打的耳洞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耳钉。
他“嗤”了一声,“我追你那么久,你他妈怎么就一丁点儿触动都没有呢?”
“对你?触动?”言晟没忍住笑,“我是智障吗?”
季周行竟然不生气,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男的,你也喜欢男的,咱俩凑合凑合有什么不行。”
“谁跟你说我喜欢男的?”
“你把奚名当女人?”
言晟顿时皱眉,“关他什么事?”
季周行乐了,在他肩上推了一把,“怎么,一说奚名就反应这么大?”
言晟挥手打开,不想再与他胡扯,快步朝场外走去。
他追了上来,冷声冷气地说:“你这么在意奚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死心咯。”
言晟转过身,“什么意思?”
他邪笑两声,“信不信老子给他开个苞儿。”
言晟目光骤然一冷,字字如冰,“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要招惹名名。”
“啧!”季周行故意打了个哆嗦,“还名名,他几岁了你还叫他名名?恶心不恶心?”
言晟眉间的怒意更盛,“我再说一次,你不要招惹他。”
季周行混账惯了,没妈疼没爹管,不管在院儿里还是学校,都是仗势欺人,鼻孔冲天的那一拨。言晟让他别招惹奚名,他偏要给奚名好看!
那些比他年纪大的兵和高年级的学生平时都得叫他一声哥,在他的圈子里,根本就没有他动不了的人!
一周后,奚名真让他给绑了。
但出事后他从来没跟言晟说过,那天绑奚名只是想吓一吓对方,不是真要开苞儿——他混是混,但再混也干不出强奸这种事。
那天下午,十几个人把奚名堵在厕所里。奚名的同桌见势不对,飞奔去篮球场找到言晟。
言晟像罗刹一般赶回来,一脚踹开门,抓着季周行的头发就往墙壁上撞。
季周行的小弟们知道他的身份,没一个敢上前拉架。季周行自己又准备不及,连着在墙上撞了三下,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言晟那时连打死他的心都有,猛力将他摔在地上,照着心窝就是一脚。
奚名扑上来拉,言晟怒到极点,根本不理,十几个小弟吓得面如土色,一声都不敢吭。
季周行呕出一滩血,蜷缩在地上抽搐,奚名实在拉不住,逮住言晟的右臂狠狠咬了一口。
言晟这才停下来。
奚名抱起季周行就往外跑,言晟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出气,只听他焦急的声音越来越远。
“让开!”
季周行没死没残,医生与奚名都得记头等功。
但他被撞出了脑震荡,倒下时已经意识不清,根本不知道拦着言晟的是奚名,更不知道将自己一路抱去医院的也是奚名。
那件事后他被迫向奚名道歉,从此再没干出出格的事。
言晟冷静下来之后去医院看他,他眼尖,瞧见言晟胳膊上的纱布,以为是自己的“杰作”,还痞痞地说了声“抱歉”。
结果言晟摸了摸纱布,说是被奚名咬的。
他愣了一下,没有继续问。
至今他都不知道,奚名咬那一口是为了救他,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调情。
言晟揉了揉他的头发,点头道:“奚名要去。”
他“唔”了一声,抿着唇,不知说什么好。
言晟又道:“以后聚会他可能就来不了了。”
“嗯?”他偏过头,“为什么?”
“春节之后,他就去特种部队报到了。”
第11章
季周行险些坐起来,“他怎么会这时候去特种部队?他今年都30岁了。”
言晟压着被角,没让季周行撑起来,语气中有种刻意压住的骄傲,“因为30岁才被选上啊。”
季周行往被子里缩了缩,眉间微拧,想说“有病吗,20多岁还差不多,30岁了去干什么,能拼过那些20出头的尖子兵吗”。
但他不敢当着言晟的面这么说,小心组织好语言,才道:“他身体情况应该不太符合特种部队的要求吧?”
奚名从小体弱秀气,是院子里的小孩都知道的事。
但他为何身子差,却鲜少有人知。
奚名的父亲奚诚康是普通工人家的儿子,家里无钱无权,入伍后靠自身的努力进入特种部队,常年在最艰苦的地方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一年到头几乎回不了几次家。
几十年与枪弹同行的军旅生涯给了他无数染血的军功章,也让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成为战区最强集团军的军长。
可是他的妻子南娟没有等到这一天。
奚诚康与南娟是初中同桌。念书时奚诚康就告了白,两人算是青涩的校园早恋。
毕业后,奚诚康入伍,南娟升高中。长达8年的异地恋之后,升为中校的奚诚康终于娶回自己美丽温柔的媳妇。
他将南娟接到仲城,安置在部队给分的公寓。本想好好甜蜜一番,哪知蜜月尚未结束,就接到了紧急任务。
南娟在机关家属区人生地不熟,性格腼腆,极少出门,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言晟的母亲江凝。
那时言伦之还不是政委,奚诚康正是他部队里的一名队长。
江凝知道后对南娟很是照顾,经常邀请南娟来家里吃饭。言家老大言峥还是个小娃,咿咿呀呀话都说不清楚,却一见南娟就开心,老是挥舞着手臂求抱抱。
南娟喜欢小孩儿,没事就帮江凝带孩子,成了言峥半个妈。
几年后,江凝与南娟先后怀上孩子。检查报告出来时,奚诚康在国外执行维和任务,到期之时刚好是南娟的预产期。
两家都很高兴,但没过多久,等待新生的喜悦戛然而止。
南娟在怀孕4个月的时候被查出罹患宫颈癌,医生建议放弃孩子,立即进行手术。
但南娟拒绝了。
受自身激素影响,她极难怀上孩子。为了怀孕,她试过各种中西药疗法,最终得偿所愿。
如果这时打掉孩子做手术,她一生都不可能为心爱的丈夫生育后代。
江凝劝过她很多次,希望她至少与奚诚康商量一下。她却哭着求江凝,不要告诉言伦之。
江凝也是母亲,腹中的胎儿正顽皮地踢着她的肚子。
她最终选择了陪南娟用生命等待孩子,后来也承担起了逝去友人为人母的责任。
南娟被发现患有宫颈癌时尚未到晚期,若及时手术,性命理应无忧。但决定保孩子后,她只能接受保守治疗。
怀孕后期,由于大量营养的摄入,肿瘤疯长,急速转入晚期,甚至出现了大出血现象。
医生只能提前取出胎儿。
奚名是个早产儿,他的母亲忍受着日夜不休的痛苦将他平安带到人间,尚未听见他的第一声啼哭,就静静合上了眼。
世上的癌症母亲并非她一位,有的人很幸运,母子平安,有的人却很不幸,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未换来那一眼。
第一眼,最后一眼。
但不幸的女人,却是幸福的母亲。
南娟闭上眼的时候,嘴角挂着世上最柔软最温情的笑。
奚名身子极弱,甚至不会哭,安静地待在育儿箱里,仿佛随时会随母亲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