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站立让膝盖酸麻,小腿肚儿紧绷到几乎没有知觉。车门一打开,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温让僵直着双腿挤在人群和编织袋中缓慢下了车,他抽烟抽多了,从口腔到肚脐都在翻腾反胃,在站台买了一瓶水慢慢灌进胃里,缓了许久才有力气向出站口走去。
坐上出租车前往沈既拾家小区的时候温让还在反复思索,该怎么办,打电话叫沈既拾下来,还是直接上去敲门?现在还这么早,应该都在睡觉吧,还不至于这么一大早就出门走亲戚。
手机上显示着昨夜沈既拾发来的新年短信,温让一下下用拇指摩挲屏幕,他不敢多回,只说了“谢谢,同乐。”四个字。
自己这几天这么冷淡,他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不开心?
温让叹了口气,心情沉重无比。
复杂的问题最终以意料之外的情况得到了微妙的进展。
温让从出租车上下来,还在垂首等着司机找钱,没有任何防备,他听到身后有人迟疑地喊他的名字:“温……让?是温让么?”
温让赶紧回头,身后两米处,是手提早点的沈母。
计划赶不上变化,巧合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你任何缓冲的余地,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温让在心里准备了一夜的辞藻与对话,幻想了一路可能遭遇的局面,在与沈母对视上的瞬间都变成苍白的纸,被风一吹,哗啦啦飞走了,什么也不剩。
“我听既拾说你前几天就回家了,怎么这个时间……是要找既拾么?他还在睡,你吃饭了么?来家里一起……”
“阿姨,”温让打断了沈母的话,他吞咽一下喉咙,索性一狠心,直接开了口:“您现在方便抽点儿时间么,我有些事……想问问您。”
沈母那张木讷的脸庞一下变了颜色。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直接面对吧。温让想。
沈母领温让去了一家菜馆儿。
菜馆儿的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妻,听口音也不是N市本地人,大概是为了多赚点儿钱,过年也没回去,大年初一就早早起来辛苦经营。
天寒地冻,菜馆儿内也没舍得开暖气,简陋,粗鄙,对于温让与沈母二人来说唯一的优点就是偏僻且安静。
温让简单点了两个菜,沈母捧起餐馆儿内免费供应的茶水吸了一口,一双眼仁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你要问什么,问吧。”
温让直视了她足有半分钟,才缓缓打开手包,从里面取出装着鉴定结果的牛皮纸袋。
“阿姨……我拿沈既拾的牙刷做了鉴定。”
温让把纸袋推到桌子上,沈母看着桌上的纸袋,不说话,也不打开,就这么怔愣着。
温让接着说:“我们有血缘关系,沈既拾就是我弟弟。”
沈母握着不再是毫无反应,她握着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杯中晃出一滴水珠落在纸袋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水渍。
“沈既拾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到您家里的,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吧”
沈母依然不说话,她只看着纸袋,什么都不说,就像听不到温让说话一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温让最怕这样的情况。此刻坐他对面的有可能就是买走温良的罪犯帮凶,而他不能打也不能骂,他连激动的情绪都不敢表现,只能小心的询问,周旋,企图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丝真相的线索。
他们一家人苦苦找了十七年的线索。
“……求求您了。”他哑着嗓子,说。
第049章
饭店老板屋里屋外也不知道在忙碌什么,寒风伺在门口,逮着每一个门扇开合的机会往屋里拱,炒菜从热气腾腾端上桌到彻底冰凉成一滩也用不了多久,沈母仿佛出窍了一般,嘴唇紧闭,无动于衷。
温让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在表舅妈家楼下听到的话,沈既拾文身下的伤疤与温良小腹的胎记,全部说给沈母听,企图撬开她的嘴,仍无果。温让疲惫得闭闭眼,一口灌下扎嗓子的凉水,他心急如焚,偏偏又拿这妇女毫无办法,胸肺里一股浊气四蹿,无法排解,瞧见桌子上的烟灰缸便从衣兜里掏出烟来衔上,打火机凑到脸前时又顿了顿,出于自身的涵养问了一句:“介意我抽烟么?”
沈母掀起眼皮瞅他,神色颇有些复杂,终于说了进饭店以后的第二句话:“你抽吧。”
短短一会儿,她的嗓子竟然也哑成一眼枯喉。
温让呼出一口浓重的烟气,无望的交流让他烦闷愈盛,他想直接跟沈母说“您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的话,我就直接去找沈既拾了。”这句话已经滚到嘴边儿,呼之欲出,他突然想起与表舅妈的对话,那无知女人对于“犯法”的可笑理解——“承认不就是犯罪了么?”
一种猜想在心里成了形。
“阿姨,”温让摁灭烟头,把音量压到最低:“您是害怕我们追究法律责任么?”
明眼可见沈母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温让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太慌神儿了,为什么没能早点捉住这点儿心理漏洞。
他把在南城对表舅妈说过的话又跟沈母说了一遍,仔细观察着沈母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言语间的真挚几乎要让自己也相信,他对这一家子没有任何怨恨,只有感激不尽。
“阿姨,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就是天大的运气,我们没有别的想法了,这么多年真的太累了,也没心思再去追究责任,只想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沈母审视着他,足足过了一分钟,她眼里的戒备化为一股自暴自弃的悲悯,终于开了口。她哆嗦着嘴唇,脸上是一种谨慎的小心翼翼,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不是我们买来的。”
接下来从沈母嘴中所听到的一切,击溃了温让苦苦支撑十七年的理智。
沈氏夫妻并不是土生的N市人。沈家祖辈扎根在南城乡下的山里,那是一个贫困到地里长不出稻谷的村落,及至90年代也通不上电。穷山恶水养不活挣扎着传宗接代的人们,村里的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往山外走,去乡县,去城镇,靠力气干活吃饭,努力把根基从山沟里拔出来,安插进更加丰沃的土壤,改写后代的命途。
连根拔出的还有一些未被开化的蒙昧。
沈父沈母,与表舅妈家的长辈,几十年前共同从山里来到南城乡下落户安家,同村人本就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到了外地更是感情浓郁,两家在陌生的地界儿相互帮衬,谁家出了事儿就多多照顾,出出主意。
二十年前对于表舅妈家来说出了一件大事——她结婚三年,却生不了孩子。
医生说女方的体质不易受孕,男方倒插门本来就足够难堪,生不出孩子更是脸上无光,终日觉得抬不起头来,一家子成日又吵又打,各种偏方试了个遍,没用,表舅妈的肚子始终空得像个蝉蜕。
彼时沈父沈母刚结婚一年,生了个健康的胖小子,就是沈明天。表舅妈的脸上流露着酸意,来看望新生儿都带着一腔忿忿。
沈父的老娘——沈明天的奶奶,抱着孙子美得一脸褶子花儿开,细缝眼睛往表舅妈不争气的肚子上溜了一圈又一圈,嘴唇一磕碰,出了个主意:要么你们两口子,买个孩子吧,反正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闲钱。
老太婆一句话扎进表舅妈一家人心缝儿里,种下一枚恶果。
“他们家买来的小孩儿,就是沈既拾。”沈母说。
温让听得后背发凉:“为什么他最后去了你们家?”
沈母看着温让,幽幽说:“我们家造了嘴孽。”
孩子是被塞在行李箱里,半夜偷偷带进表舅妈家的。20寸的小箱子,扎了几个窟窿眼儿用来透气,一路在地上碰撞拖行,脏的没眼看。可能注定这不会是一笔一帆风顺的交易,箱子临进家门时被门槛磕了轮子,表舅一下没拎住,箱子直直摔进门里,传出小孩儿细闷的哭声。
箱子一打开,一股熏臭味儿扑鼻而来,温良躺在里头,他被绑了手脚,嘴上贴着胶带,团成一个畸形的方球蜷缩着,呼吸太困难,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紫,汗泪鼻涕一直淌到脖子里,覆盖着一头一脸的巴掌印,额顶的头发似乎被硬生生扯掉一撮,突兀的发着青,短裤湿糊着贴在腿上,全是屎尿,裸露着的皮肤遍布青青紫紫。小孩子这一路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早就被打骂吓坏了,一双眼睛呆懵懵的,叫也不敢叫,怕挨打,看着一群围着他的陌生大人,只咬着嘴唇呜呜噜噜流眼泪。
大概是这姿势保持了太久,表舅把他从箱子里掏出来后他也不动,骨头绷着,浑身的肉都僵了,癔症一样躺在地上发抖打哆嗦,只能硬拽着他的胳膊腿儿把身子捋直。
捋直了才发现,这孩子贴在肚皮上的衣服有血。
“带小孩儿过来的人说,他肚子上有块胎记,太明显了,就用火钳子烫掉了。烫了也没怎么处理,又是药膏又是溃脓又是血,跟衣服都粘一起了,揭开的时候就跟撕肉似的……”
沈母脸上泛起酸涩的心疼,她低头揩揩眼角,再抬头却被温让吓到了。
那么冷静自持,那么清冷淡漠的一个人,此时眼眶猩红,目眦欲裂,眼球里凸起细红的血丝,眼皮也不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直直的往下坠,脸皮像窒息一样胀红,修长的颈项上爆起青筋,肌肉都在颤抖痉挛,他的手指紧紧抠着桌角,沈母眼睁睁看着他温润的指甲一点点发白扭曲,“啪嗒”一声齐齐断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