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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咎 (烟猫与酒)


  沈既拾闷着头憋笑。
  “看烟花呢!”温让又无奈又好笑,冲电话回吼:“有事儿么?”
  裴四的声音激动又兴奋,还掺着一些按捺:“来我这儿!现在就来!”
  真不知道什么事才能让裴四兴奋成这样,温让握着沈既拾的手取暖,笑着问:“到底怎么了?”
  “温良!”
  裴四大声地喊。
  “蒋齐查到当年温良被拐卖的地方了!”
  你体会过世界骤静的感觉么?
  裴四还在那头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温让怔怔的举着手机,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烟花缓慢的升上天,缓慢的一点点打开、雪花缓慢的飘荡,像上帝之手打翻了一瓢鹅毛、耳道里鼓动着缓慢的心跳,血管里浍浍流淌着黏稠的血液、沈既拾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传来,像是隔着山与雾,又像与自己紧紧相贴:“温让?怎么了?你先别哭。”
  我哭了么?
  温让呆滞得抬手摸摸脸,他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扣着沈既拾的手,扣得铁锁一般紧,指尖儿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沈既拾的手背被自己勒得通红。
  他几近笨拙的卸掉自己手指的力气,脸颊上湿漉漉的,他没想哭,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能从裴四那句话里做出应有的情绪反应,眼泪却不受控制得使劲往外冒。怪不得一切都显得这么安静,他混沌得想,大概是眼球上覆盖的泪水将天地都淹没了吧。
  仿佛过了许久,温让才缓慢得回过神儿来,又仿佛只是一句话的时间,裴四还在电话里嚷着“你快过来!我等你!”沈既拾的眉头皱在一起,搓着温让的脸,揩去他眼角的水汽,安抚着问:“出什么事了?我听到裴四在说温良?”
  温让觉得自己的心脏恢复了正常功率,它在胸腔里激烈的撞着,几乎想从喉咙口突破出来,他再度握住沈既拾的手,努力克制激动,嘴唇都在发麻:“裴四说,蒋齐查到温良被拐去哪儿了。”
  “真的?!”
  沈既拾的嘴角忍不住上挑,他能够体会到温让巨大的冲击与喜悦——整整十七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温让一个准确的地址,让他去寻找自己的弟弟,每一次寻丝觅迹的追踪都是瞎子摸象,伤痕累累,无功而返,绝望简直要将这一家人生吞活剥了。
  温让两把抹净眼泪,头皮都在兴奋得跳动,这一刻温曛不重要了,李佳鹿也不重要了,他大步向铁门走,抖着嗓音念叨:“裴四让我过去,现在就过去。”
  沈既拾问:“要跟叔叔阿姨说么?”
  温让的手搭在大铁门的把手上,冻锈刺得他手心作痛。他顿了一下,小声说:“先不了。万一又……”
  “……他们折腾不起了。”
  沈既拾从身后将手覆在温让的手上,大力推开铁门,拉着温让的手往下跑。
  “好,那咱们先去问清楚。”
  “我陪你一起。”他对温让明朗得笑。


第039章
  裴四像一条喝晕了的狗,在店里转来转去,揪着蒋齐的衣领问个没完。
  “你怎么查到的?”
  “确定么?”
  “那狗日的王八蛋还活着么?”
  “温良能找回来么?”
  蒋齐闭口不言,人口贩卖的犯罪网太错综复杂,他没法跟裴四说出其中黑暗肮脏的东西,只在裴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时轻轻摇摇头,深沉地回答:“不知道。”
  裴四望着蒋齐黝黑的瞳孔,那里面承载的是他所不能领会的冰凉与怜悯。他第一次将眼前的男人与向来没有真正思考过的“黑道”联系在一起,他像是才明白过来蒋齐的身份,这个每天以愚蠢方式追求自己的人,吃得是黑饭。
  裴四陡然觉得一身冰凉。蒋齐所处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啊。
  “你……”他咬咬嘴唇,横亘在喉口的问题问不出口,他的嘴唇被胶水牢牢粘住,生怕自己这句话一问出来,得到的就是自己不能容忍的回答。
  蒋齐看裴四纠结的面容却是慢慢笑了,眼神儿都变得柔和,裴四开始对他展露情绪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他心窝酥麻的事。
  他抬起裴四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回答裴四还未说出口的问题答案:“我不做这种事。”
  “我有底线。”
  裴四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升腾起一股子被看透了心思的羞臊,竟然难得的红了脸,抽回自己的手欲盖弥彰的嫌弃叫唤:“又咬又舔的,你是狗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温让和沈既拾就在这时候推门闯了进来,他在来的路上给自己做了一万次心理暗示:别激动,别太激动,冷静一点。然而所有心理建设在此时见了裴四依然像面临审判一般全然坍塌,他几乎不能说话,口干舌燥地招呼了一声:“蒋哥。”便抠着吧台边缘,直直盯着他二人。
  裴四激动的心情在见到这样的温让时,突然生出剧烈的难过。
  他太兴奋了,没有认真思考就给温让打了电话,温让有多久没露出这样表情了?这份小心翼翼的希望扎痛了他的眼,心酸之极。
  “温让,这里太吵了,咱们去楼上休息室说。”裴四狠吸一口烟,把住温让的肩膀往吧台外走:“蒋齐说,那人当年去了南城。”
  “南城?”
  先惊讶的倒是沈既拾,他说:“南城就是我家隔壁的市。”
  温让回头看他,在口中喃喃着“南城”这两个字,直到几人上楼梯,进了裴四的休息室,噪音都被隔绝在外,温让克制住情绪,向蒋齐认真鞠了一躬,道:“谢谢,蒋哥。”
  蒋齐笑笑,靠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摆了摆夹烟的手。
  “南城”占据着温让此时全部的思考,他急促的呼吸两下,调整自己的状态,继续问蒋齐:“所以,是找到当年拐卖温良的那个人了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蒋齐身上。
  “温让,”蒋齐眯起眼睛,深邃的眉目在顶灯垂直的烘托下隐匿于黑暗中,他往手边的烟灰缸上磕磕烟灰,缓慢的说:“人口这个行当,不是一个人能端起整个链条的。”
  “盯货,取货,走货,中间每一环的利益输送,都可以跨越你一辈子也联想不到的渠道。”
  “被拐走,被卖给中介,中介再把小孩儿转卖出去,命好的被卖给别家当孩子养,命不好的……天桥底下扎堆要饭的残废,你见过吧?‘童子脑’这种菜,你听过吧?国内外靠幼童和未成年卖淫的组织,你知道么?”
  “蒋齐!”
  裴四呵断蒋齐的话,皱着眉头看向温让,温让的五指像五条苍白扭曲的枯枝,狠狠攥在沈既拾的小臂上,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
  “这潭水太深也太脏,里面漂浮的都是人骨,我没法跟你说更多的东西。我能帮你查到的,只有你弟弟丢掉的那个时间段,有三个孩子从咱们省运了出去,死了一个,剩下一男一女,男孩儿被卖到了南城。”
  裴四猛的扭过头,瞪圆了眼睛:“死了一个?!”
  这一点蒋齐没对他说过。
  裴四连忙看向温让,清晰的看见温让的瞳孔骤缩。
  蒋齐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掸掸整洁的衣袖。
  “你只能知道这么多。”
  怎么从裴四店里离开,又是怎么坐上车跟沈既拾回家,温让已经不能回忆了,等他恍然从梦里惊醒一般回过神儿来,车子已经驶到小区楼下,车厢内放着舒缓轻柔的音乐,沈既拾坐在自己身边,释放着温暖的力量。
  “沈既拾……”
  温让开口呼喊,才发觉嗓子竟然干涸到紧涩的地步,他轻咳两声润润嗓子,低头点上一根烟。
  “我要去南城。”
  沈既拾把车稳稳刹进停车位,熄火,音乐也随之戛止。烟火大会早已结束,世界被厚雪包裹,稀释了所有噪音,一派安谧祥和。窗外的黑夜并不纯粹,车灯打出去的两道黄光射在一块隆起的小雪丘上,与路灯交织融合在一处。
  车厢顶灯没有打开,身处黝黯中,显得前方格外明亮。
  沈既拾握住温让的手,放在掌中为他搓暖活血,问:“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问我么?”温让反扣住沈既拾的手,声音像羽毛,在缭绕的烟气中缥缥缈缈:“我恨不得现在就过去。”
  何止是现在呢。
  当听到裴四在电话里对自己那样说的时候,在奔赴“寻找”的时候,在蒋齐对自己说那些可怕的话的时候,他便已经恨不得自己立马就去到南城,去寻找终于有了一点儿线索的温良。
  好像“南城”这两个字就代表温良已经被找到了,就代表温良还活着,就代表自己在踏上南城土地的那一刻,立时就能从南城上百万的人口之中一眼觅到温良,将他抱在怀里,对他说哥哥错了,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不行。”
  温让张开胳膊,抱住沈既拾的肩膀,将脸埋进他温暖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我不能再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了。我也愿意在身上挂着寻人启事,绕着南城走遍大街小巷、我也愿意把温良的照片印在小旗子上,骑着摩托车一路赶去南城、我也愿意在南城的火车站汽车站天桥上跪一天,求好心人告诉我有没有在十七年前见过一个肚皮有胎记的小男孩儿……我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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