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别过脸,不看他,裸着一大截脖子,雪白又柔润,线条很美,像艺术品,现在盖着别人的痕迹。他的眉心灰蒙蒙一片,倦怠的模样:“我们都是有责任在身的人。一个公司几万人,多半都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房贷车贷,都指望我们派工资吃饭,我们这样胡混,算什么呢?万一出点什么新闻,闹点什么风波,我且不论,就问你有没有脸回厉家祖祠去面对那一排牌位?差不多就打住吧。是该长大了。”
厉建国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又说:“这些话都是你曾经教我的。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现在长大了,觉得你说得对。”
神特么对。
厉建国咬牙切齿:“你认真的?”
“嗯。”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苏晏咬住下唇,一点点把头摆回去:“我认真的。”
厉建国没有办法。
从小到大,对苏晏,他从来没有办法。
而苏晏还要说:“你要和谭家接亲的话,选谭云吧。”
厉建国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模模糊糊地应一声:“谁?”
“谭云。谭羽的姐姐。不太受宠,没怎么和谭家大部队在一起。她妈妈死得早,后面没有那么乱七八糟的背景。又是我奥数班的学姐。我还挺喜欢她的。”苏晏说得飞快,淡色的眼眸又溜开了,“我讨厌谭羽,谁都行,就是不要谭羽。”
“你真觉得这样好?”厉建国又问。
苏晏皱着眉,盯着他的眼睛点头。
两人的眼睛都是红彤彤的。谁都不比谁的血丝少。
明明几乎没有距离,却远的像是间隔一整个银河系。
苏晏终于成了能在这个世界上独立生存的模样。冷静,沉着,干净利落。厉建国想。这本该是他所期望的。可事到临头却发现和期望中不一样。他忽然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了。
一生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混乱过。
苏晏不愿意留下来住。
厉建国脑子里和被原子弹炸过的长崎差不多,全凭身体本能帮他穿好衣服把他打发出门。
苏晏是自己开车来的。
厉建国看他的状态,担心他一个人开车,想送他,被一句“你现在这个状态,开车也没比我稳健到哪里去”堵了回来——谁说不是呢,厉建国想,刚刚下楼梯都打晃。
苏晏的车从车库里滑出来,厉建国拦了他一下。想说点什么,左右却找不到话可说。半晌憋出一句:“车位我还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来的意思。
苏晏便笑了:“我知道的,大家还是兄弟。”笑的那么好看,伸手却塞过来一个东西,厉建国下意识地接在手里,就听他说,“但这个东西,现在放在我这里不合适了,给谭学姐吧。”说完就车窗一关飞快地开走了。
厉建国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是苏晏一直挂在脖子上,和他一对的那个玉佩。
上面似乎还带着苏晏的体温。
他握着玉佩,在车库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疼痛无法忍耐,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手心里一个很深的印子。
——他不知道苏晏的手心里也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很深的印子。
也不知道苏晏攥着这玉佩很久。
心里一直大喊骗子骗子骗子都是骗人的,却没舍得说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没什么特别不正常。
或者不如说是过分正常。
有了钱,厉苛不使坏,苏家很快就从苏敏学过世的风波中振作起来。不过一年时间。年头的财经头条,写他们家还是“风雨飘摇,生死未卜”,三个月后是“外围观望,或有转机”,再过三个月就是“百年基业,根深叶茂”,一年过去,江湖上再也没有敢看轻苏晏的人,都知道他手腕老辣,关系网扎实。背后有人,还不止一个。
他夜场里的名声也随之越叫越大。
周泽宇老司机,自然不满足于地面安全驾驶。苏晏拿人手短,且从来言而有信,自然奉陪到底。两个人有约在先,这段关系保密。结果传言出来,便是“苏老板卯起来什么都敢”,“整个X城前后二十年没见过他这么疯的”。
即便如此,年轻刚入行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依旧特别喜欢往他身上凑——苏晏长得好,待人和善,绝大的时候说睡觉就是真睡觉,不像其他客人那么吓人。看到和自己眉目有点像的孩子,便格外疼惜一点。求他想读书想工作,他多半帮忙。看成绩差不多的,就都资助上学去。小报于是特别喜欢写他包养小鸡小鸭子,真的假的名单可以列满一个版面。
周泽宇看到,握着他的腰一边往里撞一边笑,要知道真相他们估计下巴都要砸在脚面上。
苏晏揪着床单没回头:你别说话,声音差太远,一说话就不像了。
他身上泛着红,都是汗,发梢滴着水。话说出来却是凉的。
也没说像谁。
周泽宇却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差点没把他掐死。
放开之后苏晏砰一声砸进床里,周泽宇看着他抽搐的身体放声大笑,一会呱呱,一会汪汪,没过多久就笑得流出眼泪来。
这些事传到厉建国耳朵里,听得他直皱眉。
楚玄问:你也不管管?
厉建国抿着唇不答话,半晌摁了摁胸口。要他怎么管?他连看都不敢看。周泽宇带苏晏去的地方,他总小心避着走——最开始有一次没注意,打了照面。一个上头,就把苏晏往自己身边带,习惯性像小时候那样,不想让苏晏在这种地方多呆。却被周泽宇拍开了手:“你算是他的谁呢,你就管他?”
厉建国当下眼底都红了:“我是他拜把子大哥。他爸死前最后一通电话就打给我,你说我管不管得着他。”
周泽宇挑着眉:“你想管,你罩得住吗?”
厉建国被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苏晏方才一直抱着手臂,漠然地看着两人争吵,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此刻赫然发现厉建国已经在攒怒气随时准备开大,而周泽宇还不怕死地撩他,生怕真出什么事,赶紧喝了周泽宇一句:你可闭嘴吧。上前揽住厉建国。
两个人都万分震惊。
周泽宇:你还凶我?
厉建国:你还拦我?
苏晏直头疼。
周泽宇难得黑脸:苏晏过来。
厉建国直接揽着他的腰:我们走。
苏晏的头更疼了。
被厉建国带着跌咧两步,到底还是轻轻地推开:我还有事呢。就转身跟着周泽宇去。
周泽宇嘴边勾着胜利者的一抹笑,对自己的胸口做了个剖的动作——那是他威胁人的习惯性动过,代表“迟早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的意思。
厉建国看他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却忍不住笑起来:哪里用迟早呢。这样当着我的面把苏晏带走,不已经是摘了我的心肝了吗?
然而终于还是不能不管。
就两三个月之后,一天凌晨楚玄打电话来:苏晏找你,不知怎么,人糊涂了,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我找不到他。
厉建国腾地从床上跳起来。疯了一样往外跑。手抖得像筛糠,车钥匙差点塞不禁锁孔里。想抽支烟冷静一下连火都打不上。苏晏的手机和他有绑定的位置共享,要找到人不难。
厉建国的车在午夜空旷的街头飙得像一只亡命的幽灵,飙过一个个刺眼的红灯像撞破自己一个个扭曲的嫉妒的丑陋的心思。
和苏晏置什么气。
怎么就能放着苏晏不管。
苏晏到这份上是因为谁呢。
——厉建国这才发现,比起周泽宇,他更痛恨自己。
半个小时之后他找到苏晏。
确切地说,是找到苏晏在行道树上撞得整个头都瘪下去的车——那车还是他给苏晏买的,就职礼物。保护措施选了最高配置,又多加五六十万做改造。即便这样他心里还是突突的。丢下自己的车,飞一样地跑过去。发现苏晏被爆出的气囊顶在驾驶座上,一头一脸全是血。
还好,车门能拉开。
苏晏听到车门开的声音就叫:“阿国哥哥?”
“是。”
苏晏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可来了——我眼睛看不清了。不知拨的是不是你的电话。”
“嗯,是我的。”
“我很疼,还有点冷。”
“我叫救护来了,马上就到,很快就没事了。”厉建国不敢碰他,只好很轻亲吻他的额头,“我在这里呢,你别怕。”
苏晏醒来发现自己在vip病房里。
厉建国坐在床边,靠着椅背小憩。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眼睛底下一块青。手还紧紧攥着苏晏的手——苏晏略动一动,他就睁开眼,盯着苏晏看了一整秒,松了口气:“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声音哑的像粗粝的磨砂。
苏晏不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酸得难受。
厉建国按铃给他叫了病号饭。问他有哪里不舒服。苏晏扁着嘴摇头说没有。厉建国看着他的脸,很疲倦地笑了一下,说要么等医生来查房你告诉医生吧。
苏晏心道我心里不舒服。医生管不了。你可管我吗?——他简直想干脆直接把厉苛给他看的那些事,一股脑全倒出来问着厉建国,可又怕问了之后,撕破了脸,眼下这些温柔就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