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建国的心脏差点就停了。
继而忽然又感到饿。
从内脏深处翻涌出来的来自灵魂的饥饿。
他不知怎么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于是只能微笑。握起苏晏的手,从自己的心脏上移开,放到唇边,轻吻那带着魔法的指尖:
“好,我不哭。”
此事暂且揭过。
——或者不如更确切点说,发生了更大的变故,一时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苏晏的哥哥苏旭阳,与病魔艰苦卓绝地斗争了整整十八年,终于宣告失败,走到了人生终点。
其实这早可预见。
自春节抢救被送进ICU,苏旭阳就再没从里面出来过。生命体征基本靠药物和机器维持。身体机能每况愈下。
厉建国受苏晏托,在工作之余去看他。每次见都察觉他的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削瘦、虚弱、灰白。
苏晏也想去。
甚至想直接停课去陪哥哥。苏旭阳却不许他来。三番几次地交代厉建国:他现在好不容易习惯按学期上学,交到同龄的朋友,也找到自己喜欢的科目,应该好好读书,享受青春。你帮我劝他,别老想着来。我已经半死的人了。在我身边耗着也没什么用。他和我同样的遗传,身体也没多好,心里有事就爱生病。你多看着他。
苏旭阳此时已经没有其他活动。连饭都是鼻饲。躺在床上唯一的事情,就是给苏晏写信。厉建国大概一到两星期来一次。每次都能带回去很厚的一封。
兄弟俩都不避厉建国。厉建国有时也凑在苏晏旁边跟着看看。苏旭阳笔不稳,字迹歪扭且硕大,很费纸。思维却意外地清晰,文辞也美。许久之后厉建国还记得他用很长的一段话,写窗外爬上了一枝小爬山虎。写得很活泼。充满生机。不像是行将就木的人。却也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写身边细微的变化。写治疗的变更。写父母的日常。最多写的却是苏晏:
小晏,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备份。
你要为自己而活,不要为我而活。学更多的东西,找到自己喜欢的事,趁继承家业之前的有限时间尽量去做。
因为我的启蒙你能喜欢数学和物理,这是我一生的骄傲。听说你考入市奥数和奥物队,我真想跳起来。如果你能好好参加比赛,并且在比赛的过程中,学习更多的知识、结交更多有相同兴趣的朋友、获得美好的记忆,我一定很高兴——比你在我病床前无所事事,更让我快乐得多。
苏晏来来去去地看,又问厉建国:哥哥说的是真的吗?他不寂寞吗?不害怕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便果真用心刷题,周末都辗转在奥赛班里。于是又考入省队。
——过后忆起,厉建国总觉得这样对苏晏未必好。彼时苏晏父母不在身边,哥哥重病,所能获得的亲人的消息,只有一日一通电话,一两周一封信。还总是避重就轻,闪烁其词。而总是伴他左右的厉建国,也因为忙,大大减少了相处时间。他那样一个敏感细腻的孩子,该有多少忐忑的揣测,内心又是如何孤独煎熬呢?若能隔三差五带他探望苏旭阳,或许他不会那么压抑焦虑,也或者,就不会不知上哪儿寻找温暖和依靠,以至于无头苍蝇般扎进捕食雌蜘的网中……
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年的厉建国并没有那么成熟和周全。
在死亡逼近的脚步声中,连一贯沉着的苏敏学,都失去固有的理性,露出点孤注一掷的狂态。何况他一个堪堪十六岁的少年。
在接到林老师怀孕消息的前一个晚上,厉建国也去看了苏旭阳——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苏晏的这位哥哥。
彼时苏旭阳约摸明白大限将至,忽然问厉建国:你不太喜欢苏晏为我做治疗吧。
厉建国对着他那双和苏晏七分相似的眼睛没办法撒谎,便干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私心——苏晏穿刺,抽取血液组织之后,身体上留下那种青紫斑驳的伤痕,看一次他能记一辈子。
苏旭阳点头:你能这样想,很好。
厉建国有些惊讶。
“如果我说,我的意见和你一样,会不会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会。”厉建国秒答。
“那可真抱歉。”
“不过我知道这是实话。毕竟都这个时候,你也没必要撒谎。”
“谢谢。”苏旭阳眯了下眼睛姑且算是笑了一下,“这件事主要是我母亲,生我很难,就很宝贝我,她又任性。爸爸疼她,就纵着她。最糟的是,苏晏自己也这么想……他老觉得我的身体好坏都是他的责任,我一走,他恐怕受不了。我给他录了个音。但他心思重,恐怕还是要想多。只能拜托你,多开导他。”
厉建国答应下来。
心想果然是亲兄弟。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
正有点酸,却听苏旭阳说:“如果苏晏的亲哥哥是你就好了。”顿了一会又说,“如果我没出生,或者早点死,就好了。”
厉建国心口一紧,忙拿话拦他:“可别这么想。苏晏得多伤心。”
苏旭阳没回话,只是涩涩地笑了一下。
苏晏的反应大大出乎厉建国意料。
他不伤心。
他根本不信:“骗人。哪有这样咒人的。”他气咻咻,把床底下那个为随时飞去陪苏旭阳治病打包备好的箱子拖出来,嚷着让管家通知人备飞机。厉建国看他全身肌肉紧绷着,硬得发僵,眼睛里透着血气,知道不对劲,拦了他一下。苏晏一挣扎,差点把自己甩出去,跌咧了几步,拖着箱子往门口跑:“我要过去。我得快点。我是健康的。血和骨髓都可以给他。肝也可以分他。我能救他。”
厉建国拦着腰把他搂回来:“晏晏,晏晏,你冷静一点,你哥哥已经……”
苏晏回头,皱眉盯着他,眼神很古怪:“阿国哥哥,你怎么也和他们一起来闹我。这不好玩。”
厉建国简直比被剜了心还疼。
哪儿敢让苏晏一个人去。
连行李来不及收, 只拿个护照就陪他一起上了飞机。
厉建国原本担心苏晏这一路不安稳。
没想到苏晏倒很镇定。睡得多也吃得多。乖得让人纳闷。
事出反常,倒让厉建国心里更没底。旁敲侧击地问苏晏怎么这么老实,比平时都早睡。苏晏带着中久病成医的专业姿态说:落地就要采血采骨髓,熬夜或者之前没好好吃饭就不能用了。
厉建国连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搂着他。像搂着一缕随时会飞散的魂。
连轴辗转,好容易赶到,苏旭阳已经凉透。
躺在透明的冰棺里,周围绕着鲜花。苏夫人伤心过度。儿子前脚刚走,后脚她跟着进ICU。苏敏学也累倒。正在后面的休息室里打吊针。偌大的灵堂里只有管家和仆人们,穿着整齐的黑衣,沉默地穿梭或是停驻。
苏晏看到苏旭阳,愣了一下,飞快地跑过去: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小晏来了,我来救你了。
苏旭阳不可能再回答他了。
苏晏叫了一会。
苏旭阳始终不动。他就要伸手去推。厉建国赶紧拉住他:晏晏,你冷静点。
这时苏敏学终于被管家叫出来。
看到苏晏的情况下一跳。
不等他开口,苏晏已经拽着他说:爸爸,我来了,身体情况很好,叫医生来抽血吧。
苏敏学和厉建国两个人抓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好说歹说地劝了大半天,他眼里那种狂热的光才渐渐淡下去:哥哥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是的。”
“不会再醒了?”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多年,一直靠你给他吊着命,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苏敏学轻轻拍他的背,想让他哭出来。
苏晏却钻进另外一个牛角尖:“以前可以,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他抓着苏敏学衣角的手直发抖,“是了,我天天和林老师在一起,没有发现——阿国哥哥,是不是我吃了药所以血液有问题呢?是不是我把哥哥害了……”
厉建国心如刀绞。
一时不知所措。
只是本能地回答: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苏敏学看苏晏瞪得眼底都充血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机立断让人拿了一碗有安神催眠作用的汤来,喂他喝了。苏晏的精神本就已经到极限。喝了汤没几分钟就摇摇欲坠。苏敏学抱他去休息。厉建国一路紧跟着。进了房间放下苏晏,苏敏学问他要不要给他一间单独的房间——苏家在殡仪附近包了一整家五星级酒店,食宿都是现成的。
厉建国立刻摇头:我在这里守着。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苏敏学刚要说什么,管家跑进来说“夫人不太好”,便没说成——只用力地拍了拍厉建国的背,拥了他一下,两个很结实的胸口撞在一起,发出“咚”的闷响,彼此都有点疼。
厉建国坐在床边看着苏晏歇了一会,驾轻就熟地抱苏晏去洗澡。两人都收拾完毕。挨着躺进被窝,还是不安心,只好一条手臂穿过苏晏脖子地下,搂着背脊把苏晏整个人圈在怀里抱紧。以便苏晏稍微有点动静他就能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