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总包的指点,私底下不用他说,但明面上巴结监理这种事可不能干,邵博闻不要脸的说:“那肯定的,我们都按规范干活,跟监理的关系都融洽的不得了。”
常远低头喝水,只听声音和语气也能感受到这人的变化,不止在那身看起来十分名贵的西装上。
他莫名有些抵触这种陌生的世故,同时却更深刻的意识到,十年断离,他们真的已经连普通朋友的程度都算不上了。
邵博闻等了两秒没见他接话,一副无法苟同的样子,也不觉得下不来台。他见了这人高兴,琢磨着一会儿下班了拉他出去喝酒。
屋里静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这里是王岳的地盘,常远也是他叫回来的,所以打圆场的事自然得落在他头上。
“按规范好啊,现在市场上缺的就是这种单位,到处都是投机取巧走后门的,做出来的工程质量,”他说着说着心头火起,忽然冷笑了一声,骂道:“真他妈一塌糊涂!”
在座都是明白人,知道他明夸暗讽的都是凌云。
凌云中标是这个项目里最不美丽地意外,天知道建方几大领导都揪长了脖子在等,等他们背地里推上来的施工单位中标,结果一个凌云打乱了整盘计划,王岳无可避免地是翻盘中的一个。
常远不参与施工,事不关己地拨着手机,在备忘录上幸灾乐祸地写感想:[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进入P19并不是邵博闻的本意,但这事说来话长,如今结果摆在他面前,虽然少不了招人嫉妒和刁难,但是遇见了常远,他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很划算。
他捡前半句顺耳的听了,后半句直接当成了耳旁风,作谦虚状:“谢谢王总,凌云上下不会让建方失望的。”
王岳指桑骂槐完,理智就上线了,他情商低不到哪里去,否则也做不到项目经理的位子上,是非利弊他看得清晰,只是有时候人一生气,智商也会跟着着急。
凌云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公司,但这个邵博闻不好对付,他属于那种人不傻钱不多、却偏偏还能很慷慨的人,这种人穷死和发达的可能性各占一半,但是合作起来绝对省心,不点都通。
因此虽然邵博闻目前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小包工头,但要没有利益冲突,王岳也不会去得罪他。
项目人变脸的功力都堪称一流,王岳敛去怒气,对上常远,就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小常,邵总是咱P19接下来的分包之一,应该不止一期,你自己的老同学,多少也要给点照顾吧?”
他这心操得有点不合规范,上赶着分包和监理兄友弟恭,真要是团结起来,他估计又要说影响不好了。
不过4个月磨合下来,常远已经习惯他这种作风了,他坐得笔直,表现出了一个监理应有的正义:“邵总按规范施工,我们按规范验收,还就是最好的相互照顾,对吧邵总?”
“邵总”两个字激得邵博闻浑身别扭,他还没习惯常远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跟他说话,但又不好让常远直接叫他,不然会驳王岳的面子。于是他干笑两声,说了声对。
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以前那么乖了,王岳一连吃了两个国家规范的套路,见介绍的初衷也已经达到,也就懒得搭理他们了,委婉的开始送客:“你们老同学见面也不容易,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常远不想叙,出了办公室就准备进隔壁,他刚晒了大太阳,这会儿泛起了困,离例会还有半小时,他打算眯一会儿,顺便收拾收拾对邵博闻的敌意。
他不是不懂这种情绪幼稚,但是感情有理智无法解释的理由。
可是邵博闻想叙,他现在就是一本人形的十万个为什么。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常远,很自然就把胳膊往对方肩膀上搭去,违和的高差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小邻居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像十几年前经常搂着常远说话那样,习惯性地做起了决定:“下班了一起出去吃饭吧,十年不见了,怪想你的。”
常远没料到他会忽然来搂自己,没来得及挣脱就听见了最后那句,按在门把上的顿时手抖了抖,胸腔里陡然迸出一股愤怒,他心想: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却总要来惹我!
他恶向胆边生的扣住了邵博闻的手腕,哥俩好似的挂着他进了办公室。
邵博闻被他紧拽着了往屋里拖,心口砰砰直跳,总算是感受到了发小的亲近,他侧过头,只能看见目不斜视的常远的侧脸。
这小子从小就秀气,岁月没能把他杀残,反而还添了股让人眼前一亮的锐气,邵博闻心里五味陈杂,一边欣慰,一边后悔。
常远眼神凶狠地把人驮进门,一进去就一脚将门踹上了,接着他的胳膊肘直奔邵博闻的腹部,将人捣成了一个90度鞠躬的姿势,咄咄逼人的质问道:“跟神经病一起吃饭,不怕别人笑你吗?一个废物而已,有什么可想的?”
“邵博闻,把你在生意场上那套虚伪的作风收好了,有事说事,没事别跟我说话,做得到这两点,你基本按要求干活,我不为难凌云和你。”
邵博闻被他一肘子捅得岔了气,闷哼了半声咳得昏天暗地,“神经病”和“废物”这两个字眼穿越了10年重现在耳边,让他终于能确信常远的病是真的好了。
弯着腰正好方便,于是他姿势感人地搂住了常远的腰,老眼一阵发热:“对不起小远,我为当年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第3章
常远一下就心软了,这人的安抚即使隔了10年,对他来说依旧有毒,不过他还是把邵博闻按着打了一顿。
病是他自己得的,人是他自己要靠的,靠的人跑了他摔了一跤,跌得头破血流。他用了十年来挣扎站起,才终于明白最该反省的人是自己。
他17岁患上记忆障碍,记不住题写不出公式,从天之骄子变成了白痴。
当成饭吃的药片治不好他,不眠不休的做题也不见好转,失眠和焦虑让他逐渐崩溃,他在池玫租来陪他伴读的民居里打算削个苹果,然而忘了果箱已空,于是赤脚提着把刀站在屋里发呆。
邵博闻跨越半个城市过来看他,他说没想自杀可邵博闻不信,他不敢放自己一个人呆着,于是生拉硬拽的带他出门,看了一下午的蚂蚁搬家。
那个下午阳光灿烂,抠门地邵博闻给他买了许多盒饼干,他就坐在旁边不停的吃,直到发现落在地上的碎屑被觅食的蚂蚁寻到,严重超载的负在了背上。
它搬运着是它身体四五倍的碎饼干在地上爬行,悬殊地体型差异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常远蹲下去用小木棍搞破坏,蚂蚁却总是锲而不舍,半个下午他入了魔一样都在干这件事,邵博闻让他别玩了他也假装没听到。
蚂蚁没能坚持到底,它绕过木枝的瞬间,常远忽然觉得喘不过来气,他已经努力到了极限,连睡眠都可以完全牺牲,然而希望就像小蚂蚁的碎饼干,只是一道以为能获得的幻影。
池玫从小教他要注重形象和仪表,可那天他蹲在路上哭到崩溃。
学生时代的他当惯了榜样,错把成绩和试卷当成了全世界,他的近事记忆已经恶化到了一个小时前刻意做过的题都不记得,抗争的结果都是白忙活,他不想放弃,可希望遥遥无期。
他哭得越来越狠,邵博闻的眉头越皱越深,看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人只是站起来,将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饼干送给了掏垃圾桶的老乞丐,然后去了不远处的小超市。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没有拥抱,邵博闻只给他买了一包纸。
从那天起常远开始写日记,不过远不到如今事无巨细的程度,遇到开心的事才会记一笔。
为了避免忘记,隔一阵子他就要看一遍,越往前的记录里总是越没重点,啰里吧嗦地带着一股让人牙酸的感情色彩,雷得他这些年从项目上拿走了十几卷丁基胶带。
前两年的笔记本已经被他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因为“那个下午的阳光灿烂”,是他最早的本子里的开门篇,所以最后一排即使被他连划带贴,折腾得连鬼都不认识,他却鬼使神差的记得,落笔时那种枰然心动的感觉。
[邵博闻给了我一包纸,牌子是心相印,在我恢复之前,希望他一直在身边。]
他从小就被池玫保护过头,接着又无法自拔的对邵博闻过度依赖,活得越来越没有骨头。可惜邵博闻是大哥是朋友,但他不是心相印。
常远模糊间想起那时的自己,都觉得简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神经病,邵博闻受不了他表示一万个能理解,可是陷入绝境的他无法理解。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变成傻子也不错,记忆力愈发溃散,他干脆放弃了治疗,天天逃课去工地上看邵博闻搬砖,他宁愿来吸灰吃土,也不想坐在教室里听到自己又没考及格。
邵博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然而这种不堪重负又毫无血缘的单向寄托,将别人的生活搅成了一团糟,他们开始有了争吵,并且越演越烈。
五月会考前两天,邵博闻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变得特别暴躁,常远吵完架也记不了多久,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黏上去,登时就撞了火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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