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往方向盘上捶了一拳,咬牙切齿地说:“行不通!这些人自家的墙裂了,跑来这儿堵门,钱没要到,倒堵了我们的生计,我正常一天400,现在呢,就150!我家里老的小的都等着用钱,他们再这么搞下去,我是真受不了了!常工,你凭良心说,我是犯了什么错,不止赔钱,还要被人扎胎?”
常远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司机、他自己、邵博闻甚至王岳,都是P19这棵树上依附的菟丝子,有人要是来砍树,先劈到的肯定是附属物,非要说他们错在什么地方,只能跟的业主太招人恨。
司机见他没反驳,就更加愤懑了,他冷笑了两声,看向货车前方的目光满是冷漠,他说:“我之前吧,还挺同情这些人的,觉得他们可怜,现在想想真是傻,他们多可恨哪,有时我脾气上来了,真想把油门当刹……”
常远吓一跳,连忙严厉地打断了他:“邓师傅,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司机没想到他会忽然发火,被唬得一怔,反应过来也是自己魔怔了,就讪讪地说:“没想没想,诶我就是……我他妈就是被逼急眼了,但我脚上有数的,我还得攒钱供我儿上大学呢,这个你放心。”
常远放个屁的心,冲动的魔鬼撒起欢来,哪是喊停就能停的?摩擦总是这么易燃易爆,这回这个司机可以忍,那下回,别的司机呢?
常远没敢走,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坐在原地发愁。
这里比办公室呆着舒服,吵得让人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也就什么都想不深了,他将视线越过挡风玻璃,看见货车前方东一窝西一捧的蓝景业主们,说话的说话、喝水的喝水,连吃零食的都有,不闹的时候看着也挺欢乐的。
常远还记得这些人刚开始堵门的场景,一个个出离愤怒,横幅、喇叭、口号喊得训练有素,再看看现在,就知道人要善待自己其实很容易。
所以同样的,总有一天他也会消化掉池枚复发带来的冲击,然后习惯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听书、看风景的样子。
办法不是你光想就能有的,它需要条件和灵感,常远两者都没有,只能明天再继续发愁,下班后他直接去了三院。
常远不敢刺激他妈,到了就藏在门口搞偷窥,这会儿第二眼他才有勇气直视她的神态,池枚还是那副待机的样子,看不出喜怒,却比暴跳如雷的时候更让常远难过。
他给常钟山带了饭,却不肯送进去,给他爸打的电话。
常钟山出来取,父子两隔着一份外卖相对无言,半晌常钟山才用一只胳膊搂了搂他不中留的儿子,说:“你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爸年纪大了,常远不忍心让他一个人陪床,他有自己的打算但没跟常钟山说,只是回手抱住他爸,用力地搂了好一会儿。
“爸,对不起。”
常远回到家的时候刚过九点,这是虎子的睡觉时间,所以客厅有灯没人,饭菜扣在餐厅的桌上。他轻手轻脚地放包换鞋,没什么胃口就直接进了浴室,等洗完澡出来,沙发上就多个人。
邵博闻坐在那里,脸上有点近似打招呼那么浅的笑意,见自己看见了他,就拍了拍身边的坐垫。
常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就特别想放声痛哭,或许这世上有种委屈,叫唯独见不得你。
这是他的家,并且再也没人会管他了,常远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敢真的放声,他只是往地上一蹲,没声没息的,也不肯起来。
邵博闻没说话,只是很快就过来了,往他屁股下强行塞了个小马扎。
常远实在没忍住打了一嗝,他伤心到变形,可是又有点想笑,觉得自己不该坐下。然后邵博闻的棉拖音效渐行渐远,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半晌常远收拾好情绪,客厅里很体贴地没见着人,他自己叠起小马扎,爬起来把饭吃了。洗了碗推开卧室,发现邵博闻在卧室玩手机。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有些昏,让常远刚崩溃过的不好意思没那么明显,他吸了吸鼻子,走到床边将自己整个呈大字砸了上去,然后用脸糊着被子说:“请开始你的家访。”
邵博闻力大无穷,直接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然后他捧住脸亲了亲常远的眉心,悬在上方看着他说:“小远,时间紧任务重,我可不可以请个外援?”
常远以为是许惠来,就点了点头。
谁知道邵博闻拿起手机点了个语音通话,“嘟”了两声那边接了,紧接着一道浑厚的男声扑了过来:“哈哈哈那什么,邵博闻他媳妇儿吧?你好你好,我是他兄弟老袁。”
常远还记得老袁,就是C市那个人好钱少、开餐馆的老板,可这是哪门子的“外援”啊?常远虽然满头雾水,但招呼还是要打的,他接过手机说:“你好,我……”
“噗!!!”
那边先是传来了一记存在感8级的喷水声,然后是石破天惊地怒吼:“邵博闻你在不在?我操你妈啊!你媳……屁,你他妈没说你、你、你这个朋友,是男的啊!”
这老袁可能是学过千里传音,常远有种隔着信号他的耳朵里都有风在往里灌的感觉。
邵博闻凑过来笑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常远:……
老袁的音量这次正常了一些:“喜你麻痹!那个……常远是吧?我就说不太像姑娘家的名字。”
常远继续茫然:“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没告诉你。”
老袁的心一看就是论磅称的那种:“不打紧,我就是没准备,有点小小地吃惊,不过是兄弟更好说话,姑娘家我总感觉在挖墙脚,来,咱俩唠唠。”
常远回头看了眼邵博闻,十分搞不懂他们在整什么幺蛾子,不过他还是对着手机说:“好。”
邵博闻忽然就挤了过来:“我去看看虎子有没有掀被子,你们聊。”
常远终于反应过来邵老师发的是假功,这老袁不是外援,他可能是个主教练。
果然,邵博闻出去以后,袁何苦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老邵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想让我跟你谈谈心,他知道自己劝不了你,他不懂那种感觉,不过我有点懂。咱俩经历有点像,这样,我先给你讲讲我那个稀巴烂的老家,好不好?”
第109章
“老东西名字取的挺好,叫袁初生,嘿,姓袁的畜生。”
常远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圈,他惊异于老袁的措辞,以及说起他父亲时语气里的满不在乎,仿佛那就是个肮脏的乞丐,连恨也不屑于给他。
“我也不是要编排自己有多惨,但我小时候……”
老袁在那头笑了笑,接下来有几秒钟没说话,只有一阵略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口烟抽到肺里又吐了出来的感觉,然后他才说:“过的确实挺j8难的。”
常远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总觉得下面的话不能随便地当成一个故事来听,于是蹬掉拖鞋正襟危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仍然觉得邵博闻请老袁来开导他的做法不对,伤疤纵然不会再痛,却是一个不会磨灭的、代表伤害的记号,回忆是它的后遗症,可他又不能免俗地被天性里的自私禁锢,希望看看别人的痛苦,然后从中汲取出一种“没什么大不了,他也是这样”的从众感受来抱团取暖。
老袁不知道他心里的羞愧,他只是在对面平静地讲述,经历沉痛,可常远觉得他已经抛弃了那些,所以语态没什么激烈的起伏,倒是有些冷眼旁观的鄙夷。
“我老娘跟袁初生吧,有生育问题,一直没孩子,在我们那巴掌大的小地方,这也是个能议论很多年的话题,让人抬不起头。那时候医疗没这么高的水平,乡镇医院也很难查出什么来,我们那旮沓妇女又没地位,所以外边都传,是我妈不孕不育。”
“可就是没人质疑他的男性尊严,老东西还是完了,因为他心里有病,知道不争气的是自己的前列腺。”
“我没出生之前,他在外头打工,背着我老娘在外头搞小姐,据说专捡屁股大的挑,还加钱不许别人戴套,承诺怀了就娶。一起打工那些老爷们都会帮他打掩护,因为觉得他倒霉,娶了个子宫就是摆设的老婆,可这事儿既然干了,就总有被捅穿的时候。”
“然后小姐换了好几个也都没怀上,他差不多心里有数,一自卑就扭曲了,慢慢科技发达了,一查还真是,精子存活率低,回家干什么都气不顺,好吃懒做,没几年就染了一身的瘾。”
“我娘生我的时候三十六,我和我妹子还是龙凤胎,天大的好事,就是来迟了。”
“那老东西早就没了人样,酗酒、赌博,还打人,事后又总是后悔得一跪就是半天,痛哭流涕好像悔得恨不得去死,眼泪一干再接着喝。”
“不过他有一点特牛逼,就是醉得方向都分不清了还知道重男轻女,打我的时候只要手里有家伙,从不往我胯那儿去,生怕断了种,可我妹子没有小鸡鸡护身,被踩坏了子宫,最后只能嫁了个同样不育的卖卤菜的瘸子。”
老袁在这里停下来,打火机的动静响了一声,应该是又点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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