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是一队旅行团,游客们互相之间已经开始交流诸如“孩子在哪个大学读书?”“新婚呀,恭喜恭喜。一起来度蜜月吗?”之类家长里短的话题。所幸工作人员效率很高,何肇一并没有等太久。
入境处身形娇小的工作人员翻了翻他的护照,又看了一眼他的入境卡,用英语问他,“先生准备在泰国长住?”
“是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
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的一个老先生突然冲前方嚷道:“你先走!去!去守着行李!我还要等好久!这队太……”
直到被闻声赶来的机场保安制止之前,周围所有人都不得不忍受他的高分贝。
虽然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何肇一还是冲那个明显被吓到的泰籍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对方也友好地回了礼,爽快地在何肇一的护照和入境卡上敲了章,站起来递给他:“何先生,希望你在泰国过得愉快。”
站在简陋的传送带旁等着取行李时,何肇一想,这个新开头,虽然不是太好,却也不能算作坏。
何肇一招手,又给自己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满意地嗅了嗅那泥煤味颇重的性`感香气,转而对酒保说:“给这位小朋友一杯Lemon Gin,”这才对那个已经坐下的青年说,“既然在酒吧遇见,我就默认你已经超过法定饮酒年龄了*。”
年轻人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了:“我已经十九岁啦。”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
“比我想象的更小。”何肇一皱了皱眉,对Bartender用泰语说:“换一杯Ginger Beer*吧。”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小朋友对陌生人毫不设防。三言两语间,何肇一已经知道,他叫苏迦,还在上大学,暑假来泰北做义工。
他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类小伙子,年轻有朝气,前途正洋洋,金光闪闪,不染尘埃。
“飞机一落地,转个眼就不见你了。海关、入境处、行李传送带周围……我都找过,”苏迦顿了顿,“幸好在这里遇到。我还在想,假如你是那种只在清迈呆三天的游客,那可就太糟糕了……”说到这里,他又不确定了:“你、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
“我就知道不是。”年轻人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有种不谙世事的凶猛。
何肇一被他这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逗笑了。
“我猜到的,飞机上就猜到了。”青年冲侍者晃了晃已经空了的杯子:“再来一杯,好吗?”
他转身面对何肇一,像是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好看似的:“我住在博桑还要往东去一点的一个村子里,很远……而且工作日不太有机会出门……但是周末可以!其实明天就可以!”见何肇一不解地扬了扬眉,他解释道:“你的那支笔……”
“没关系,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你来这里,交给宏就好。”酒保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点了点头示意,又善解人意地给何肇一添了酒。
“不行!不,不,我的意思是……”青年目光炯炯,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移开了脸。他注视着自己面前被重新注满的杯子,斟字酌句地问:“我不懂钢笔,所以特意查了一下……你的那一支,还是、还是限量吧?那你……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先生?”
“我姓何。”
“哦。何先生……”苏迦咀嚼着这三个字。他抬起头来直视何肇一,目光坦荡:“总之我得亲自还给你。何先生下周有什么安排吗?我总是能找到时间的。”
“下周的事啊……那要下周才说得准。”何肇一盯着杯中的液体想,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还不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企图。
“那……那何先生你有联系方式吗?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吧。”
“我不用电话,”何肇一此刻甚至称得上是愉悦的,他看着对方不可思议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中年人,多少是有一些怪癖的,希望你能理解。”
“可是、可是有人想联系你怎么办呢?”
“那就只好请他们等等了。”
可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注1: 由杨立德作词,三木たかし作曲,邓丽君演唱的《爱人》。
注2: 泰国的法定饮酒年龄为18岁,20岁以上才被允许进入酒吧,但事实上,身为一个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国家,这条法律在执行的过程中极为宽松。对未成年友好的饮酒环境,也是游客们选择泰国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原因之一。
不过,代表作者本人,特别不提倡未成年饮酒。
注3: Ginger Beer,名为姜汁啤酒,其实是鲜姜味甜汽水,不含酒精,口感非常活泼跳跃,适合哄骗不能喝酒,但吵着闹着非要喝酒的小朋友。作者本人是此物的狂热爱好者,如果不是考虑到身材,每天都要来一两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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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传来的热度让何肇一停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一个角度,没想到那人竟然有些不管不顾的赖皮,跟了过来,甩不脱。
因为热量,何肇一无法忽略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的存在:清劲修长,掌心干燥,指节灵活。而此刻那只手却没有了更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迟疑不前着,进退两难着,竭力掩盖着存在感,像一个羞怯的吻。
面前这年轻人没有再说话,也不敢看自己,那只伸出的手,已经是他全部的勇气了。
何肇一打量着对方的侧脸——额头高而优美,眉目蔚然深秀,灯光像两只小小的妖精,停驻在他的眼睫上。
这样一个发光体。
何肇一在心里叹了口气,握住酒杯一饮而尽,拇指上的戒指与玻璃磕碰,发出了“叮”的一声响。
起身离开前,他留下几张大额钞票,足够两个人的酒钱和不菲的小费,而那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只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叮嘱——“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路上当心。”
回程的路上,天色虽然黑,月亮却非常明亮,浮星隐现。因为时间已经太晚,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双条车发动时的“突突”声。
苏迦的朋友安德鲁坐在他的旁边,突然抽了抽鼻子,问道:“你喝酒啦?”
“喝了几杯,不多。”
“诶!你知道吗?我今天牵到了米娅的手!”
“不只我知道,世界上只要有眼睛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你还搂着她跳了好几支舞。”
安德鲁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我听说、听说哦,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你们东方人,拉一拉手就代表缔结了婚约,是这样吗(was it)?”
“………………胡说八道(Bullshit)。”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押了尾韵!”
安德鲁的口音很奇特。他把“是这样吗”的尾音念得很重,好像一把小锤子。苏迦也不知道,那个没有爆破完全的辅音敲击的到底是不是空气,不然,何以解释他耳边怦然作响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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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逢魔时刻 The Magic Hour 完
第二章 昔日重现 A Déjà vu
泰北风清水美,七月份旱季将尽,天气凉爽。
苏迦的住处在一座山下,是典型的当地民居,芭茅搭的屋顶,竹篾编的墙壁。屋前有一个小院,用篱笆围起来,里面是一畦菜地,外面放养了一匹毛色鲜亮的马。房子四周长了些舒展曼妙的植物,几棵不知名的树,树上的花都已经谢了。因为地势低,夜里如果下了雨,隔天一早,门前会有一条蜿蜒的水道。
申请这个义工项目前,苏迦其实并未多想。因此听到任务里包括了修排水沟,挖蓄水池,暴雨抢修断桥时,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在景色优美的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应是风雅得很的,只是苏迦每天挥锄挖渠,挑水担土,又兼有蚊虫骚扰,实在生不出什么诗兴。好在他并不娇生惯养,更兼温和好相处,没用多久认识了新的朋友,和同行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们混作堆。
住处很像大学宿舍,两人一间。苏迦的室友安德鲁是个美国小伙子,来自芝加哥,典型的具备自娱自乐精神的中西部人民,聊天话题千奇百怪,逻辑跳跃又诡异,常常说着说着自己就拍腿笑得乐不可支,留下一头雾水的听众们面面相觑。见面还不到两天,他和苏迦已经是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好战友了。
“我这辈子都没有来过这么靠近赤道的地方!真的!我印象里全球最热的地方是佐治亚,这里的纬度跟佐治亚差不多吗?那这里也长桃子吗?啊?不是吗?”
“你知道北纬四十度以北,全年都可以看到大熊星座吗?”
“米娅真美呀!你看到她那双灰眼睛没有?里面像有一个宇宙。俄国人都这样美吗?那冷战可真是毫无道理。”
米娅是俄罗斯人,她的全名实在太长,况且也没人能发出那个颤音,安德鲁叫她米娅,于是大家就都这么称呼她了。
苏迦也对米娅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极富侵略性的美貌。那天他们刚下飞机,颠簸的双条车把同行的四个年轻人送到了邻近的另一个村子。不得已,他们只好拎着行李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步行。正是狼狈万分的时刻,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人骑得飞快带着风声,人早就连影子也看不见,只留下一缕颇有特色的粉香。当天晚上,苏迦靠着灵敏的嗅觉才分辨出,这个骑着辆旧得快散架的自行车俯身向前冲的同龄姑娘是俄罗斯人,与他是同一个项目的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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