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寄雪努力微笑,心脏却难以抑制地坠下去,坠到底,碎成粉末,她又怎么可能舍得桑桑?
她怕孤独,怕一个人,怕失去桑桑。
可她更怕,桑桑先她而去。
她想,只要桑桑活着,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桑桑一定会记得她,她知道的。
“师姐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有什么猛然撞在心口上,周遭的灵气大摇大摆挤开魔气往她丹田里钻,修为大涨,褚灵却喉头一甜,她忍着,把眼泪和腥甜一起咽了回去,“师姐一开始就想好要牺牲自己了对不对?”
所以不管她怎么问,怎么闹,她都不肯告诉她。
褚灵怔怔看着她,眼泪乖乖的往下落,滴在容寄雪手上。
滚烫。
容寄雪眼前花了一瞬,莫名想起少年时。她以为她记不清了,原来还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十五岁,桑桑十岁。她的凤凰血脉觉醒,在后山清清楚楚地体会了一遍,斓绮死的整个过程。
那一剑穿心的时候,她怔怔地看着,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的爹爹,亲手杀了她的娘亲。将娘亲的修为、地位、功法全部夺为己有。
她的天,自那一日起,就全塌了。
她是这样的人的女儿。
她还得在他手下听话的活着,她还得仰赖他活着。
她记得,过了三日,才是休沐。那三日她没敢合眼,那时太小,费了好大的功夫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后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去了混元天。她既怕又极冷静。
谢颜她们,日日在一起修炼,都没察觉出不对。是桑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对。
她还记得,桑桑拉着她的手,怯生生问她:“师姐是不是不开心?”桑桑一贯娇气,和她在一起时很少表露出那样担忧怯懦的神情。
她以为桑桑的喜欢,只是小孩子的依赖。因为她的喜欢,只是把桑桑当作责任,她五岁起,就接下了桑桑这个烫手山芋。她以为桑桑不知道,那天她才知道,桑桑什么都知道。
她蹲下去,微笑着,温和着嗓音,告诉桑桑:“没有,师姐没有不开心。”
桑桑那时怎么做的来着?
容寄雪轻轻咳出声,“桑桑,可不可以抱紧我?”
像那年一样。
褚灵心一酸,眼泪汩汩地又出来了,容寄雪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她不需要这么卑微。
而且,她没否认,她没否认。
褚灵乖乖抱紧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紧紧地抱着,不敢开口,一开口就想嚎啕大哭,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
容寄雪也回抱着她,心情乍然间愉悦起来。
那年也是这样,桑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她猜,也许是怕她厌烦她吧。
“师姐不要不开心好不好?”桑桑的眼神也小心翼翼地,“桑桑喜欢师姐开开心心的。”
她的心,在那一刻怦然跳动。
“桑桑,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还记得她低声问得那个问题,“你发现尊敬的人不是好人怎么办?”
桑桑说,“别人是别人,师姐是师姐。”
从那一刻起,容寄雪是容寄雪,而她,只是桑桑一个人的师姐。
容寄雪呼吸渐渐轻了,嘴角的笑压抑不住,“桑桑,”她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褚灵怀里,“师姐也想看到桑桑描绘的那样平和的三界,桑桑一定要做到,好不好?”
“师姐,”褚灵紧紧揽着她,“别走…”
她的傻桑桑。
容寄雪奋力抬起手指,抚去她脸上的泪,“桑桑要开心。”
结界也挡不住神魂消散,褚灵失措地抱紧她,眼泪无意识的掉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的躯体,也在消散。
“怎么会这样?”惊慌、恐惧、悲哀一股脑涌了上来,她爱容寄雪,也怨过、恨过,但她绝没想过要容寄雪的命,“师姐,怎么会这样?”
褚灵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和容寄雪,一定是这样的结果。
没有人回答她,容寄雪也没有。她安安静静在她怀里,神情温和,像是睡着了。她的身体随着引神鸟的歌声,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鼻间。
师姐死了。
她没有师姐了。
褚灵怔怔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怀里已空无一人。她的泪,茫然地挂在眼睫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规则开始运转,引神鸟已经到了她身旁。
神光流转,神印缓缓浮现在她额间。结界哢啦一声破开,冷风灌进来,直直灌进胸腔里。那滴属于不夜的血,似乎也被风吹了出去,留下空荡荡的虚无。
雨骤然停了下来。
雨歇云散。
阳光久违的出现在苍穹境的大地上,丝丝暖光从天上洒下来,碧蓝的天空被那场雨洗得干干净净。
极冷。
厮杀的众人纷纷把注意力转到她这边。
不夜早已停手,遥遥看着她,拧着眉头,久久嗤笑一声,“成神了啊,有点意思。”
神喻在耳边响起。
——为神者,为天下言,当悲天悯人,怀慈悲之心。
“为神者?”褚灵抬起头,闭了闭眼,阳光太刺眼,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映出霞光,神剑缓缓凝在手上,“当悲天悯人?”
悲天悯人…谁来怜悯她?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为了她,神魂俱散。她扫了一眼四周,引神鸟唱着的歌,恍若送终的遗言。
她怎么也听不清楚。
耳边嗡嗡一片,全是——桑桑要开心。
可是,容寄雪死了,她怎么开心?
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想到成神的是你。
“桑褚灵,”不夜持着剑,立在高处,轻蔑地看着她,“没想到啊,容寄雪居然能绕过天道,送你成神。”
没想到?
天道?
“绕过天道…是什么意思?”褚灵后知后觉,“天道做了什么?”
不夜化成龙身,倏地蹿到她身边,“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褚灵握着神剑,声线颤颤,不断有规则闯入她脑中,“我该知道。”
不夜憋着一口气,冷哼一声,“天道可不需要太多神,桑褚灵,你该明白,你跟我,才是一边儿的。”
“是吗?”褚灵视线一转,满地的仙灵,如破败的口袋,被风一吹,呼啦呼啦,只有死寂的回响。
有些眼熟,有些不认识。
“是吗?”她再问了一遍。
不夜嗤笑,“你既然成神,不会不知道,天道是个什么东西。”
她知道了。
为神者,要心怀天下。
为天道,却包藏私心,玩弄生灵于股掌之间。
心口那里不断有风透过去,呜哇哇呜哇哇,仿佛在嘲笑她的爱恨,幼稚又草率。撩得褚灵想哭,但她偏要学容寄雪扯起一抹笑,“和你一样。”
不夜腥臭的浊气喷在她脸上,“什么?”
“我说,”褚灵笑着,比哭还难看,剑招横过去,打在不夜的鳞片上,哗啦哗啦冒出火光,“和你一样,不是东西。”
那一剑划过的地方,鳞片滋啦滋啦飞散出来。
阳光越来越烈,天边出现了一道长长宽宽的的彩虹,把天和地连接起来。
不夜不想和她动手,方才在容寄雪手上并未落着好,“天道会灭了我,迟早也会灭了你,它可不需要神!”
“我知道。”褚灵微垂着眼眸,轻轻笑出声,“我知道,它一步一步把你逼上绝路,叫你灭了神、妖二界。”
不夜静静听她说着,时不时点头,“对,就像逼你一样,不管你怎么走,都是死路。”
褚灵说话的时候,笑容挂在脸上,声音却冷冰冰的,她没有站在原地,她的剑招,快得出奇,不夜一招一招拆,一招一招躲。
“你蠢,我也蠢。”
他身上有伤,躲了几招就只能硬碰硬了。
“你也会死!”
褚灵的剑穿过他的护心鳞,“我知道。”眉目未动,只有那抹笑挂在脸上。
师姐把路趟平了,她只要乖乖去走,就极容易。
不夜庞大的身躯和容寄雪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你会后悔!”
“我知道。”褚灵收回剑,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很好,你能杀了不夜,也不枉容寄雪用她换你。
褚灵脸上的笑落下去,一步一步走到刚刚容寄雪最后待过的地方,“不夜死了,你做过的恶事,很快就会被人忘记。”
——桑褚灵,不要以为侥幸成神,就可以挑衅我的威严,我想杀你,不必费吹灰之力。
“是啊,”褚灵缓缓跪下去,妄图捧起空中不存在的那个人,“我死了一回,师姐又替我死了一回。因为我和不夜的联系,所以是你的污点,对吗?”
——知道就好。
“我师姐死了。”褚灵声音极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好多仙灵都死了,她们连无相界都去不了,没有来生,没有转世。”
——所以呢?区区几个仙灵,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我师姐,”褚灵抿了下唇,血腥气不断往鼻子里钻,一直钻到胸膛里,沉沉堵积,“容寄雪,上一世,做了什么,才让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