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去了那个支教项目。住在四川的山区里,每早站在小溪边刷牙,走十几里山路,清洗天花板上发黄的灯泡,和一帮同样蓬头垢面的朋友搅着搪瓷缸里的方便面,还打个鸡蛋。这里的有感地震不少,震幅都不大,一开始他们吓得手忙脚乱,第一反应都是疏散学生,不过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接下来几年,霍杨又去了陕西,新疆,西藏,贵州。出国的费用太高,爸妈给他留下来的钱不少,但是总有一天要坐吃山空,他只能做自己的经济支柱,短短的两三年,在生活鞭鞭见血的催促下,脱胎换骨地长大了。
毕业以后,他揣着学历,仔细思考了一番后,还是决定走康庄大道。A大的学历给过他一些便利,几番不痛不痒的碰壁后,霍杨找到了一份外资银行的工作,实习后转正,工资不低,而且他还有爸妈留下来的房和车,这条路稳稳当当,他刚踏进职场的门槛,似乎就遥遥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恋爱,成家,生子。
升职,加薪,深造。
买房,换车,还贷……
在该银行供职两年后,霍杨辞了职,义无反顾地背上了背包。
他开始写游记,学摄影,四处打工。他加入了各种义工组织,学外语,往各种俱乐部投简历。这是一条充满了变数的路,漂泊不定,有时危机四伏,他曾经在恶臭熏天的绿皮车上被扒手偷包,被穷凶极恶的小店店主骗掉几千积蓄,像个醉汉一样大半夜游荡在路上,饥寒交迫,欲哭却无泪。
好不容易捡到一个硬币,他哆哆嗦嗦地等着黎明到来,好去早点摊上买一个馒头。
他还上过公海。一艘豪华游轮,从上海驶到印度,再从希腊到直布罗陀海峡,他就在上面打杂。夜晚到来,甲板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泳池灯波光粼粼,餐厅里贴满璀璨夺目的马赛克。
甲板上下,完全是两个世界。不过这两个世界偶而也有交集:某天他去给一桌客人上菜时,刚弯下腰,大腿内侧被什么人给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他停顿都没有,依旧是保持着微笑,上完菜,转身走了。那个喝大了的客人一直追到洗手间里,要霍杨跟他下船。霍杨一开始是礼貌拒绝的,第二天,恼羞成怒的客人找去了经理办公室,硬说霍杨勾引他老婆,大闹了两三天。
船到了英国,霍杨和这胖头鱼在伦敦下了船,晚上骗出人来,狂扁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不过没过两天就给警察逮了。护照被扣,他在伦敦最脏最乱的警察局里呆了一个月,以偷渡客的身份被遣送回国,身无分文。
在最窘迫的时候,他苦中作乐地写下了这段倒血霉的经历,放到微博和几个穷游网站上,居然大受瞩目。
他那放了近百篇游记和摄影作品还不温不火的博客一夜间火遍了全网。讲座,代言,约稿,广告,还有淘宝店找他导流量……穷了这些年,霍杨差点被钱冲昏头脑。
最后某个穷游网站里的龙头悄悄签下了他。该网站最近推出了穷游路线规划这方面的模块,打算找几个大V博主来做商业推广,霍杨拿到的合同是两年期的,他可以去有偿旅游,有专门的摄影师和导游跟着他,网站会看流量如何再决定是否续签。
潦倒了这么多年,霍杨总算走上了一条上坡路。
两年期的合同很快到期,到处游山玩水的时候,霍杨和那一帮网红大V们成了死党。听说他不打算再续签合同,网红们搞出了一堆花样百出的“遗体告别仪式”,什么揣一兜子土,从挪威峡湾往下一洒,配字“霍杨的骨灰”,弄得他哭笑不得。
合同到期前的最后一条线,霍杨选择了西双版纳。他先是在基诺族的原始民族村住了一个月,很快学会当地的语言,然后去旅游开放村当志愿者招待游客去了。
上山一次的门票是一百块左右,每一拨游客都得有专门的能讲汉语的讲解员,带上山后,还会在当地的几家开放家庭里奉茶招待。霍杨帮一户人家争取到了开放家庭的资格,先是和他们一起把祖居的竹楼扩宽、加固又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往山上带游客。
他白宽裤和白布无襟大褂,上面精细地纹着日月,这身衣裤是山寨里织布最熟练的老嫲嫲为他做的。游客们坐在一楼宽敞凉爽的堂屋里,都觉得这个穿着基诺族传统服饰、却还一口京片子的小青年惹人新奇,听他活泼地讲解普洱茶的知识时,听得也比寻常讲解员专心。
“……这家的主人既然开放家庭给大家,这里就允许随意参观。但是不能上二楼。”说着霍杨指了指楼梯,“二楼有卧室,基诺族人相信人的灵魂在卧室里休憩,如果被外人看到了,你是要留在这个家里一辈子的。”
“我看在座的男同胞有不少戴眼镜的,”霍杨笑道,“巧了,四眼儿在这里是文化人,香饽饽。基诺族的传统是女性当家长,所以各位如果不小心上了二楼,你就要嫁给玉那嬷嬷了。”
他意味深长地强调了“嫁”这个字,引来一片窃笑。
这时候家里的小伙子们开始腼腆地挨桌上茶,一个老司机顺口问他“你是嫁过来的吗”,那小伙子也是过来帮忙的,听不大懂汉语,傻了半天,求助地看向霍杨。霍杨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然后把扩音器放嘴边,调侃道:“有人开始问嫁妆了。”
这下窃笑变成了哄笑,老司机们嚷着“是男人就上二层”之类的话。小伙子们既听不懂什么话,也就不知道这帮文明人是怎样龌龊,依旧单纯地泡茶添茶。
堂屋里摆着十几条桌凳,前后门都是大敞着的,徐徐的穿堂风带来山中草木清爽的凉意。霍杨靠在一旁的木柱上喝茶,随意打量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挨着立柱的桌椅板凳。
那里坐着三男一女。女人妆容精致,任谁都会多打量上两眼;那两个男人衣着普通,气场含蓄却不凡。但霍杨的关注点都不在他们身上,而是侧身背对着他的那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穿一身简单的深黑色连帽运动衫,胸前金线刺绣,与鼻骨上架着的亮铜色墨镜相映成趣,手边连钱包都没有,只斜倚着一把同样纯黑的长柄雨伞。
他低下头,缓慢又宁静地啜着热茶,对周边嘈杂充耳不闻。姿态很闲适,却莫名给人一种“正襟危坐”的意味。
等到霍杨招呼大家下山的时候,那一桌人没有动,直到年轻男人搁下茶杯,他们才纷纷起身,不紧不慢地随在队伍最后面。
下山的道路是用削下来的竹篾织出来的,在底下陡峭又滑腻的草木石溪上搭成一个平台,踩上去有点惊险,但大家很快都发现这竹路非常结实。路边有基诺族人摆的水果摊,将洗净削皮的水果块放进塑料小碗里,挨个奉送。
短小香甜的美人蕉,巨大得夸张的青芒果,奶油般软腻的榴莲,还有西瓜、柑橘、菠萝蜜……霍杨告诉大家可以敞开了肚皮吃,可以压一压之前看表演时吃的烤肉的油腻。
走到最底下,还有竹筒装的土酿玉米酒。不过这些送给游客品尝的玉米酒都是兑了水的,原酿极烈,火把节封山时,霍杨在这里喝的玉米酒让他一整天都没爬起来。
竹路两旁是参天巨树,枝叶繁茂,撑开一大片金光细碎的阴凉。霍杨站在底下,目光掠过水果摊旁大吃大喝的游客们,盯着最顶上的那几个人。
那男人对这些吃喝似乎没兴趣,山上的普洱茶也只喝了两个半杯。不过阿嬷一直在热情招呼,他就道了谢,接过一小碗玉米酒,仰头喝净了。
男人扭头,对旁边几个人说了句什么,那两男一女方才也接了玉米酒,各自喝了。
下山时,他还侧过身,对阿嬷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霍杨目送着这行人去了停车场后,掏出烟盒来,满面笑意地迎上这一拨游客的导游,“罗导,辛苦了。”
罗导游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傣,接过烟道了谢,照例吐了一通这帮游客“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停车拍照啥也不知道”的臭德行,听到他问:“今天你带着这拨人,是从哪里来的?”
“江苏的多,”罗导游想了想,“还有一个辽宁的,仨上海的。”
“那几个呢?”霍杨指了指那四个人,“他们好像有点不服管。”
罗导游摆了摆手,“没,这是散客。你看,他们这不是没上大巴车,上了那辆房车么。我看着他们开房车来的……”
“哦。”霍杨盯着那辆外太空星舰一样的银白色房车绝尘而去。
当天下午,他把这些天来整理的游记发上了穷游网站和微博,并在篇末特意点出了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他要去傣族民族村呆几天,采访一下当地的银制品老手工艺人。
景洪市向游客开放的傣族自然村中,霍杨选择了离公路最偏远的一个,整个村里三十多户人家,又只有一户是开放家庭。他往村里一扎,就是两个星期不挪窝。
老匠人不懂汉话,口音又重,两人交流完全靠翻译,于是就达成了共识:该吃吃,该喝喝,埋头打银器。
两个星期后,霍杨寄住的开放家庭里女主人说,明天会有几个散客来这里。他抓着糯米饭团,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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