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叶朗读心术一样说道,这是他这一路说的第一句话。
霍杨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确信不是自己多心,叶朗自从接了下午那个电话,情绪就不对劲,像是缩回了他原来栖身的冰壳,他压抑得几乎都没存在感了。坐在餐桌边发呆那会儿,霍杨觉得他和旁边那花瓶一样,就像个摆设。
霍杨还发现了更多让他忐忑的现象。他记得原先的叶朗,不说一丝不苟,但总是坐有坐相,浑身上下透着自律和教养;而坐在车上的时候,他没想到叶朗居然也能跟“懒洋洋”这三个字沾边。他就是整个人都靠进座位里,眼睛半闭,腿也伸得老长。
为什么?
霍杨看他似睡非睡,却有点不大敢打扰他。
穿过偌大的敞亮前厅,脚下的抛晶砖颜色迷离又斑斓。银镜折叠门后是一座围出来的园庭,百灵台都是白铁绿布,优雅地掩映在花木中。两人终于踏进正厅,在大教堂似的厅堂里,许多人在沙发上吸烟饮酒,孔雀羽地毯在镏金的胡桃木地板上蜿蜒,还有许多人执酒谈笑。
这些人应当是叶朗的家人,叶朗和他们打招呼,至多颔首,比起霍杨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围上来催婚的场景,他们简直像不怎么熟悉的生意伙伴。霍杨跟着他大步流星,还经过了几撮年轻后辈。
这些后辈一个个的,很明显,都是些北京城里的傲慢纨绔,眼神只一扫霍杨,转眼就带上了讥诮。年轻人们衣着华丽嚣张,有几个还打着鼻环唇环,纹大片的纹身,妆容浓艳。
斯巴达克斯里曾说,贵族气质就是人的脸上有欲望满足后的疲倦感。
打小生在权钱熏陶下的二世祖们,总是比普通孩子看到更多阴暗污秽,遇到更多享乐的诱,惑,又难缠,又人精。他们的神经在超年龄的刺激下慢慢疲,软,越是融于世俗,习惯世俗,就越是放纵张狂。
叶朗极其冷漠地扫一眼二世祖们,二世祖们也明显不把他当棵葱,嘴唇掀动,不知道说了不敬的话。霍杨察觉到他低气压下骤变的情绪,都有点不安了,上去一步,握住他冰冷的手。
“别跟熊孩子计较,”霍杨小声说,“你也是个长辈。”
叶朗的手在发抖,慢慢地才平静下来。
“这个家到我手里……就成这样了。”
“他们长歪了那是他们不上进。”霍杨心疼他的手这样凉,“你这么忙,也没义务管他们。改天训训他们爸妈。”
叶朗眼里好像有种悲哀的神色,那神色一闪而过。他摇摇头,一声不吭地抽回手。
霍杨跟他在餐厅最北面的一张长桌旁落座,有个银发苍苍的老人,似乎是管家一类的角色,过来和蔼可亲地服侍了他们,仔细问了霍杨的忌口之类。晚上八点左右,大家陆陆续续都进了餐厅,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不小的骚乱。
霍杨眯眼一看,看到餐厅里进了三个人,正不紧不慢地走。但他们甫一亮相,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了。
那是谁?
直到这三人走得近了,霍杨才猛地发现他们是朝着这里来的,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叶朗忽然起身,他也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
“二叔。”叶朗声音清晰。
为首的是一位西装革履、胸前插丝绸口袋巾的中年人,气概不凡,五官极好。他面貌保养得很年轻,只有两鬓突兀地斑白着;身材高大,肩背却微微佝偻。这让人对他产生了混乱的印象,既仰慕他那种成熟又轩昂的风度,又隐隐觉得他已有老态,有些可怜他。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男一女,都约莫三十多岁,看相貌应该是这中年人的儿女,儿子似乎大些,女儿非常高挑,几乎和这两个男人持平。
叶朗走过去,给他们拉开了椅子,很尊敬地微微一欠身,“大哥,姐。”
那中年人毫不客气,习惯性一摸头发,哈哈一笑,“叫叶总赏个脸,真是不容易。”
他的嗓音宏亮磁性,金子打的低音炮似的,好像震得这桌上水晶般的刀光杯、锃亮的餐具都微微发颤。
那一男一女都没生受叶朗的礼遇,自己拉椅子,跟着中年人一左一右沉默地坐了。
日他仙人。霍杨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自己,但见人家都没有把他当回事的意思,叶朗回座,他也只得糊涂着跟着坐了。
叶朗简直是瞬间就换了张皮相,温文尔雅道:“哪次二叔叫一家人吃饭,我不是第一个来?”
“嗯,蹭饭确实是第一个。”叶启峻嘉许道,“蹭完了饭就把桌子掀了,也是第一个。”
霍杨听这对话听得心惊肉跳,偏偏两人还都一脸和煦。他赶紧端起杯里的矿泉水喝一口,也不管那一男一女有没有诧异地看他。
这时候一开始的老管家及时现身,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握酒瓶的用人。老管家背着手,对叶启峻说了些什么,叶启峻接过了那酒瓶,打量了两眼,“45年的帕图斯?”他瞥一眼叶朗,“这酒倒是可遇不可求。”
叶朗笑道:“我从俄罗斯一个收藏家那买过来的,原本打算什么时候给您寄过去。我这里还有1961连着五年的拉图,哦,还淘到了1945年的木桐,带着反法西斯的‘V’酒标……”
“行,那我这次还真是不虚此行了。”叶启峻把酒还了回去,扭头对旁边那沉默的长子道,“明远,我看这还有你喜欢的西班牙的葡萄酒,叫什么来着——维加西西里亚?怎么样,你这弟弟有心么?”
叶明远长得和他爹足有六七分相似,由于气质的不同,让他带着一种迥然不同的刚直刻深,方正如一块宁折不弯的铁板。
这让叶朗唤了一声“大哥”的男人沉声道:“酒,不必喝他的。”
叶朗坐姿雅正,毫不改色,跟他一比,叶翰简直成了个毫无定力的孩子。叶启峻仿佛觉得有趣似的,环抱着胳膊,向后一靠,闲话道:“不过,喝酒嘛,在家里喝最舒服。这两年我在香港,人家自觉得还是英殖民地,不喝白酒。我这酒瘾,日子不好过啊。”
“马叔,”叶朗道,“拿茅台。”
姓马的老管家当差久了,不以为忤,立刻差用人去拿。叶启峻笑道:“你看看你,急什么。老爷子才走多久,饭都忘了怎么吃了?”
他示意拿酒的用人开那瓶1945年的帕图斯,在酒液汩汩滚入水晶杯的声响里,全桌寂静无声,只有他那把男低音在所有人耳旁回荡,“我刚才说,这一趟回来不虚此行,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东西,非常的有意思。你们猜是什么?嗯?”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在叶朗脸上。叶朗像个接受老师提问的好学生,毫不迟疑地答道:“家里不如以前了。”
“你还真是老爷子最得意的学生。”第一道开胃菜和热面包上了,还有清口用的酸黄瓜。叶启峻掂起酒杯,“这才几年,家里后辈什么样,家里生意什么样,我还这只是看了一眼。”他指指叶朗,“你说你这屁,股,怎么就能坐这么稳?”
“我太年轻了,”他低声说,“我离长辈们差的还很远……我能力不足,这是我的问题。”
叶启峻哈哈一笑,“能力不足?比你厉害的,咱家上数几十年也找不出几个来。老爷子叫你活活气死,叶翰让你赶尽杀绝,就连我,虚长你几十岁,不也灰溜溜地到香港去了。”他悠悠地说,“英雄出少年嘛!”
第85章 陷落八十五
叶朗抓着餐刀的手骤紧,骨筋分明的手背上狰狞无比。他低下头,面容模糊地倒影在光亮如鉴的餐盘里。
叶启峻还在说话:“……叶翰,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就行了,他得势的那几年也过不好。你何必跟他斗气斗到这种地步?静老殷老,说错一句话,让你杀了,你又何必做这么绝?老爷子再不济,他也把你养到这么大了,吃好喝好,下苦功夫教你,你就这么报答他?”
叶朗再抬起头的时候,表情依旧无懈可击,甚至还扯了扯嘴角。只是这个笑在外人眼里看来,实在是不近人情。
“叔教训的是。”他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老爷子看不中我。”叶启峻好像完全不在乎什么餐桌礼仪了,单肘搭在桌子上,上身微微前倾,犀利的目光很随意地扫荡一圈,最后还是扎在叶朗脸上,“说你爸懦弱,我奸诈,这我都承认。他不养败家子,不养蛀虫,任人唯才。看不上我,我也没有意见。”
“但是我这两个孩子,”叶启峻说着,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声音蓦地重了百倍,“老爷子都承认,论天资他们不比你差!”
他的嗓门本就洪亮深沉,这一下如削金断铁,一口古钟轰然震响,回荡在整个空洞的穹顶餐厅里,“我亏待你,他们亏待过你吗?!清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削你股份,明远拿他自己的贴给你!我打压你,也想历练你,我以为你心气高,不愿意做辅臣。这俩人——还跟我作对,说我不公正,没有容人之量!”
“爸,”一直沉默的叶清桑摇了摇头,“多说无益。”
“你现在还维护他!”叶启峻心肺功能估计正在激烈抗议。他维持住了风度,没有失态也没有脸红脖子粗,只是气喘,还挥开了叶明远为他顺气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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