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木屋散发着分不清是清漆还是桐木的香。台阶上摆着几盆迎风招展的浅红色花朵,周竟说这是红蓼,“青芜”的名字就取自一句“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据说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恶滩,一簇簇红花沿河而生,度假村老板慧眼独具,当即决定拿下这个项目。吴晨转眼去寻觅周围的木屋,果真见到每间屋前都隐约透着红。放在从前,吴晨对这些话题并没有兴趣,他每分每秒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中,对外物一概无感。他蹲在花盆前,再次问起度假村种种,周竟则用平缓的声调一一回答。吴晨盯着花瓣上细小的纹路,恍然想起第一次同周竟散步去江边的那天,住家门前向日葵明亮的杏黄色几乎刺伤他的眼。
心好像裂开一道口。许多之前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东西涌了进来。
每一种都色彩鲜明。
这间木屋应当是给全家出行的客人准备的,有三间小卧室,客厅两面都有窗户,采光很好。聂哥摊在椅子上擦汗,说我要自己住一间,然后很快在周竟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行行行,我和小六相亲相爱,你俩相敬如宾。”他不情不愿的模样让吴晨有些难安,于是在他去铺床时,吴晨便同周竟说,师兄,这次出来的费用,我可以转账给你,还有……
周竟一点也不惊讶地打断他,兀自检查着门锁:“这次是我哥请客,你可以去问他要账单。”吴晨点点头,转身要走,周竟飞快拉住他,忍住笑意:“这种时候你倒是不怕他了。”
手被牵着,吴晨慌得去找六哥的下落,还好,还在窗外赏景:“不然,我可以先去再租一间屋,让、让聂哥和六哥他们分开……”
周竟终于笑了出来:“傻。”
直到夜幕降临,几人相携去林中烧烤时,吴晨才有些悟出周竟的意思。六哥照旧当起了厨师,他询问着吴晨的口味,在度假村提供的食材中挑挑拣拣。聂哥则一直使唤他,拿衣服,拿水,拿烟,去看看右边数第五棵树边上那些吵吵闹闹的人都是谁,不行揍他们一顿,让他们安静一点。六哥一一照办,没有一丝不耐。吴晨想,如果自己是周竟,作为朋友、兄弟,也会想办法让他们在一起的。
但他也知道进展不会像想象中所希冀的那样顺利。
他早就知道,许多事,在表象下,都会存在一条暗河。一条不会消失的暗河。
《免费的》外一篇
流年
那一年全国雪灾,高速被封,铁路停运,左言从北方坐汽车回秋城,原先十小时的路程断断续续走了二十个钟头。中间这辆中巴停车被查七八次,抛锚四五次,车上的女人孩子好多都哭了一路。
左言就坐在后门边,窗户关不严,好几个缺口上都结着冰碴子。他默数着窗沿的冰棱,将双手抄在羽绒服中,强迫自己睡了一觉。路上手机信号不好,秦桥送给他的线索又来得太突然,他确实有些急了。
车子在省城还停下拉了一波客。司机的媳妇兼售票员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整辆车塞得严严实实。左言边上站着一个神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身形矮小敦实。天气虽然冷,但他身上散发出的臭味仍旧惊人的刺鼻。左言不动声色打量他一阵,判定他不是个善茬。果然,车刚在秋城南边的国道上停稳,男人便推开周围的妇孺,不顾一片骂声,抢先跳下了车。
而后周围的杨树林里突然钻出五六个身穿军大衣、手持棍棒的男人,将他团团围住。
司机叫骂起来,重新启动车子想要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左言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地上,此时被售票员大婶从身后一推,车便从他身后一溜烟开走了。
他哭笑不得地想要离开,却被人喊住。这人应该是领头的,声音听起来愣头愣脑的:“你、你是这个哑巴的帮手?”
左言左右看看,周围漆黑一片,地上全是积雪凝成的黑冰,除了他们几个,一个鬼影都没有。这种误会一点也不好玩。他拉开羽绒服,手刚伸进里头的口袋,先前发话那人便一棍子向他砸来:“有枪?!”
在车上窝得太久,左言手脚都僵了。好在对方穿得太厚,动作不算多灵巧。他一手擒住这人的胳膊,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巧合而已。我还是个学生。”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小圆脸,小鼻子,脸嫩得像个高中生。这孩子接过他手里的学生证,结结巴巴地说:“这……不像啊……”然后仔细盯着左言的脸:“你这样子……怕是、怕是留了好几级吧?”
左言哈哈大笑起来。
借着小圆脸他们的面包车,左言顺利回到市里。先前那个中年男人被捆在车后座,一脸颓丧,偶尔痛苦地叫喊出几个单音。小圆脸仍旧心存疑虑,在左言下车时出声警告,不许他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左言哪里想管这种闲事,找了家旅店囫囵休息一晚,他便照着秦桥送给出的地址来到了西城一家老旧的小区。他坐在小区对面一家羊肉汤馆里,边吸烟边同伙计聊天,好巧不巧,又遇到了小圆脸那群人。
这次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三四十岁,同样裹着军大衣的男人。看小圆脸毕恭毕敬叫他“宣哥”的模样,应当是他们的老大不错。这人不论身材还是长相都极为出挑,只是少白了头,眼中都是戾气。小圆脸一看见左言就开始跳脚,同“宣哥”嘀咕了很久。宣哥在慢条斯理吃完大碗羊肉面后,询问左言,愿不愿意去他家喝杯热茶。
语气客气温和得让左言想起好几个想要被他操的小男孩。
这几位的住处就在四五条街外的一个废弃厂房里。里头摆着几张铁丝床,燃着火炉,充斥着刺鼻的一氧化碳味。左言再次把学生证掏出来,宣哥说,办得不错,得二三百吧。左言说是啊,车票半价,去景点也半价,再方便不过。宣哥沉下脸:你不像是有闲心逛景点的人。
彼时左言还年轻,眼中的仇恨和锋芒根本掩藏不住。对方这样点破,他并未反驳,点起一支烟,他说,没错,我就是回来办事的。
什么事?
杀人?
哦。
空气沉默了几秒,左言以为没事了,抬脚要走,对方忽然说出一个名字。
他无比震惊地回头,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秦桥送尚在国外。两天之后,左言才收到他的消息。“宣哥”名为扆宣,坐了七八年牢,刚出来不久。这人在秋城并无根基,所有的人脉早在他入狱那天就已全部蒸发殆尽。如今这位靠着替人消灾而过活,口碑不错,如果左言要找人当帮手,他或者安哥都是不错的选择。
左言笑说,你真是对秋城的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
秦桥送则道,是啊,毕竟是故乡。你和我,还有他的故乡。
左言对秦桥送口中心心念念的“他”没有兴趣,只是“故乡”两个字毫无缘由地刺痛了他。他犹豫了一夜,再次去到那片厂房,找到了扆宣。扆宣温着白酒,和他说起当年一些往事。他认得左言的父亲,两人一同“投资”做过几笔大的。即便父亲身死于政治内斗,左言从未奢望过他的“清白”,但他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直白的道破。
扆宣看着他的表情,说,你爸爸拿钱办事,是个好人。
他还说,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不单是我,别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左言有些恍惚。他和父亲明明白白是两个不一样的人。鼻子,眼睛,脸型,哪里都没有相似之处。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和父亲很像。
回到旅馆,他拼命回想少年时期破碎的片段。父亲像是一道盘桓在他头顶的阴影,永不消散也永远面目模糊。他想起妈妈理所当然的出轨,想起在县城尚未受到波及的外公外婆和弟弟,胸中的恐慌和杀意再也抑制不住。这些年,他报复过的不止一个,也绝不会止于如今这一个。连续失去亲人的痛苦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只有一步一步,让尚在人间的那几个,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未来的岁月。
扆宣的消息比他更灵通。如今左言盯上的这个人是惯犯,之前车上那个哑巴男人就是他的同伙之一。上头的领导退休的退休,死去的死去,这人少了官场上的肥油,转而做起了贩卖聋哑人口的生意。哑巴男人去工厂踩点,诱骗那些老板为了减免税收招来的聋哑工人,再将他们卖到楠城。男的做黑工,女的卖淫,钱一点也不少赚。
这次他做得太过火,被一个老总盯上,花十万买了他一条命。
左言说,我看中的这个,给你二十万。
即便扆宣也忍不住讶异:看不出来,你和你爸爸一样会赚钱。
左言看着眼前钢丝床边的一把匕首,缓缓道,这个人,不一样的。
两人布置了一个月,成功让目标死于一场无头无尾的械斗之中。小圆脸受了伤,稚嫩的脸上多了两道伤疤,右腿也在撤离时骨折。左言去探病时,他心有余悸地盯着左言,在左言拿过匕首削苹果时,惊恐的叫声让诊所的护士训了他足足三分钟。
他十分委屈,指着边上长得人模狗样的左言说,我操,你、你们不知道,这人有多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