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柳颐坐直了身子，他收起脸上的随兴之意，凝神细思后指法变换，神情庄重地垂头弹了一支新曲。
这一次，乐声不复之前的爽直，音节变得古朴艰涩，曲声嵯峨浩渺，巍巍洋洋。
可惜传到周围百姓耳朵里，他们只能感到这首曲子曲意深邃，其中深意却如同雾里看花，让人无法加以揣测。
周围人面面相觑，听得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柳颐自己却是弹着弹着突然停下，掩面伏在琴上大哭了起来。
众人更加疑惑，可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那个始终呆愣着的小叫花还是一副空茫的表情，睁大的一双眼里却不知何时已经留下了一行泪水。
片刻之后柳颐擦干眼泪，指着小叫花释然大笑道：
“你这孩子与我这把琴有缘，我今日便收你做关门弟子，还要照着这琴给你取个名字！此琴名为流泉，从今往后，你就叫流泉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起身收琴，上前牵过小叫花的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那小叫花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沉寂下去。
他又变成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也不反抗，柳颐带着他走，他就像木偶一般乖乖迈步跟过去。
一大一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口。
被留在身后的众人幡然回神，这才了悟：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原来不是因为这首曲子无趣，而是因为其中曲意太深，常人都无法参透而已。
而那个小叫花却能对此有所反应，他在琴道之上绝对有着惊人的天赋！
柳颐飘然离京，临走前还以琴音测试收了一名天才徒弟，这样戏剧性的发展另在场众人对这次经历津津乐道，多次添油加醋之后，这便成了琴圣柳颐一生中的众多趣事之一。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离开皇城之后，柳颐只带着一个小徒，一把琴，以及一些零碎物件，就开启了他周游天下的路程。
目的地从不确定，他既会乘舟顺流而下，也会前往喧闹的城镇，同样会探访寂静的深林，一切都随兴所至。
目的却是确定的，他既是为了实现自身夙愿，也是为了解开流泉的心结。
即使跟随他以后，这孩子还是保持着一副对世间万物失去希望的样子，他表情始终木然，眼里却时常透出痛苦与绝望、恨意和迷茫。
即使是询问他问题，他仍然半句话也不会说，甚至不会点头也不会摇头，进食的时候给他什么他都往肚子里塞，简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就好像这孩子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如果不是还有什么莫名残留的东西支撑着他，他或许早就已经死去了。
万般无奈之下，柳颐只能带着他四处行走，希望经过种种不同体会，天地间千变万化的风景能给他带来一点生机。
这一天，在跨越一片树林的时候，由于被婉转鸟鸣吸引，回过神的时候柳颐才发现，自己大意之下已经忘记了来时的方向。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领着流泉散步似的东走西逛，七弯八拐之后竟然穿出了层层林木，眼前豁然出现一条溪流。
此时正是落花时节，四面落英缤纷，溪间水声不断。
柳颐低头望去，只见溪下层层叠叠铺满花瓣，真真是流泉花涧，色彩相映美不胜收。
这幅美景让柳颐顿时又起了兴致，他把徒儿流泉安顿在一旁，干脆席地而坐，把古琴流泉横置膝上，着手弹奏起来。
这一瞬间，他修长的十指仿佛化作灵巧的蜻蜓，薄翅微震，轻点琴弦，乐声如涟漪般荡漾而出。
只听得时而流水潺潺，琴音便也潺潺，两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流动到耳旁，好似化作一汪清凉水线渗入心田。
等到流水叮咚，琴音便也叮咚，一声声清越之音宛若凝成一只小手，轻轻扣响听者紧闭的心门。
清音落落，飞花簌簌，光晕映在水流上，也映在时间里。
慢悠悠一曲奏完，柳颐缓缓拈起落在肩头的花瓣，放在阳光下眯眼看了看，随后微微一笑，松手让花瓣随风而去。
看着花瓣旋旋落入溪流中，柳颐转过头，神情亲切和蔼，他习惯性地向身旁流泉问上一句：
“泉儿，为师今天这首弹得怎么样？是不是比之前又好上了许多？”
流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方向，一如既往地对外界没有丝毫反应。
柳颐笑容不变，心下却无奈，他本以为这次也只能以沉默收场，刚想转回头，却发现流泉的眼睫微微一颤。
柳颐急忙紧盯着他，只见几秒钟后，流泉眼里突然漏出点迷茫，然后他张了张嘴，轻轻呼出一个音节：
“嗯……”
柳颐一愣，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他脸上笑容绽开，指下一拂琴弦，又奏起一连串清响。
柳颐抚摸着流泉琴面，仰头对着这块雅静美丽之地哈哈大笑起来：“妙哉妙哉！泉儿评价甚是精妙，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
似乎是受到他的笑声感染，流泉慢慢睁大一双凤眼望向前方。
他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看到这人世间，眼中满是新奇。
又像是历经苦难的旅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眼中满是眷念。
琴音再次飘荡，水声依旧潺潺，几瓣落花轻舞而下，怜吻似的落在了他的睫上。
第71章 千金
从卫永言的住所慢悠悠走出来, 身边纪睿满脸骄傲地捧着合同，嘴里一个劲儿说着好话，柳问琴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车子早就在楼下等着了，等纪睿终于唠叨完, 他把柳问琴送上车后自己径直离开，驾驶座上的叶晰文一踩油门打算回住处, 柳问琴却突然出声：
“等等，晰文，送我去柳莺花燕小区吧。”
柳莺花燕？
叶晰文在地图上查了查, 发现这是龙城内一处高档别墅区, 虽然内心好奇，不过柳问琴不说他也不会过问, 点点头后转了个方向，沿着另一条道路出发。
柳上莺歌，花间燕语。
应和了小区的名字, 走入其中同样是景色如画，小区中心是一个美丽的人工湖，湖边一幢幢造型各异的独栋别墅相互隔开不受干扰, 优雅又别致的布局设计让人心旷神怡。
柳问琴一个人晃晃悠悠来到顾曲告诉他的地址前，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屋内装饰简洁而优美，玄关处铺着柔软的毯子, 客厅摆放着长沙发和玻璃茶几，看上去应该会有人定时过来打扫，只可惜一切都还崭新, 没有染上多少主人居住过的痕迹。
闲逛一圈后，柳问琴优哉游哉上了二楼，发现顾曲竟然为他配置了专门的琴房。
琴房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别墅旁种了几株桃树，刚长出小小花苞的枝条正好柔柔地延伸到窗前。
窗口对着小区中心的人工湖，放眼望去，目光流过一泓纯净湛蓝之后，能触到袅袅娜娜围在湖边的株株柳树。
清风拂过，花枝轻摇，柳丝微扬，映衬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整片天地都细细颤动起来。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只差了一个知心人。
静静观赏着这幅画面，柳问琴发觉自己现在很想，很想见到顾曲。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的铃声打破了一整片宁静。
心有灵犀一般，柳问琴压下心中喜悦，微笑着接通电话：“子麒？”
另一边果然传来了顾曲微微压低又满怀关切的声音：“君仪，你的试镜怎么样了？”
想象到对方眼中露出的色彩，柳问琴的心情也忍不住跟着明快了起来：“嗯，通过了。”
顾曲的声音顿时像是蘸了蜜糖：“恭喜！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这份喜悦被电话那边的喧闹渲染得更加挚诚。
今天是顾曲的生日，由于今年除夕比较延后，这一天刚好还在春假里，顾曲被家里人强烈要求留下庆生，自然也就没法赶过来了。
柳问琴不希望让顾曲为难，原本他已经和对方约好之后再见面，可此时心中情思千回百转，竟然缠绕得他丝毫不得安宁。
似乎面对着对方的时候，他总是变得越来越容易肆意妄为。
“子麒……”柳问琴轻呼一口气，再也不打算抑制自己内心的渴望，“我想见你。”
顾曲顿了一顿，那头正有人招呼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但他很快就换上一副自然的口吻，像是半点都没有感到为难：“好，可能要花点时间，不过我今天一定过来找你。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我们家。”
千辛万苦扯出个理由后，顾曲顶着家里人打量的眼神匆匆收拾东西，飞也似的冲到了别墅门口。
因为被家人挨个拉着盘查了一通，又加上小区的位置和花家老宅刚好在龙城的相反方向，这一路赶过来花费的时间不短，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
外头风大得很，顾曲看着眼前古朴雅致的大门，伴着这呼呼作响的声音，心里涌出了点忐忑不安。
君仪会不会等不耐烦了？
但再怎么忐忑，也还是得赶紧推门进去，虽然他不忍心看到君仪失望的脸，可他更舍不得因为自己再让君仪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