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你根本不了解我
醒来之后,这个世界就充满了李勇全的消息。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充了电,现在正在嗡嗡颤动,时间显示在中午十一点半,在李勇全报警之前,我在群里回复了消息。
姜茴香:不好意思,我回能县了,让你们担心了。
李勇全:你干嘛忽然跑回去啊!
刘铭:??
后面的话,我就不想回忆一遍了。
我知道我忽然跑回能县这是个很大的问题,甘玲说你回来他们也会生气,打不打招呼都是一样的,不用放在心上,自私一点。
我被教导了自私的功课,下午我还在道歉我没有提前跟他们说,晚上我就换了个口吻,意思就是我临时有事就回能县了,反正也和你俩玩得不太愉快,再问也没什么意思,咱们也一直都是AA的,我也没欠你们的钱,你们该玩就玩别管我了。
“我觉得这样好像……就算拿到网上说,也是我不对。”我放下手机,甘玲监督我不许道歉,我绞尽脑汁地摆烂,洗脚水已经凉了,甘玲往里面扔了个药包,添了点热水进来,趁这机会低头看了看我发出去的话,觉得话题到此为止,拿走了手机。
“你又不是跟网友出去玩。”甘玲说。
“可我是给他们俩添了麻烦……”
“姜小茴。”甘玲把声音拔高了,我不敢立即接茬,低着头冥思苦想那两个人的不好的地方,好让自己的自私理直气壮一些。
刘铭的倒是想得起来,李勇全,我没有觉得他做错什么。
“我就是觉得刘铭不太好,不太舒服……有点儿恶心。然后,我跟李勇全说,李勇全也没有当回事。但这问题本身就是我比较敏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
“是什么事不舒服?”
我就把乐山上刘铭舔烤肠的事情告诉了甘玲。
甘玲一扬眉毛:“这是挺恶心的。是性暗示么?”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李勇全说,他就是这么个人。”我觉得我是有些过于矫情以至于不够通情达理了,说好了一起玩中途我忽然跑出来,怎么想都不算是正常人干的……难道对方恶心,我就要用更恶心的办法来报复人家么?
甘玲把手机还给了我:“你觉得不舒服。”
“我是有点矫情了最近……”思维颇为混乱,一不小心就开始倒装。
“和矫情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是他的问题。”
甘玲仿佛一个心理医生一样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等我泡完脚,啪叽一声扔来一双新拖鞋。
群里的消息还在陆续往外弹,刘铭已经开始质问我了,用了一些不太好的词汇,意思是我钓着他们俩又忽然放了鸽子,茶味四溢之类的,前言不搭后语,又用了一些缩写和网络词汇,多了我就看不懂了,也没有去看。
李勇全反而是私聊我:是不是刘铭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李勇全:可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啊,有什么事得沟通啊李勇全:你把我直接扔下,我很受伤,我觉得你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
这句话偏巧被甘玲看见了,甘玲拿着空调遥控器跳上床,靠着墙冷笑一声:“你看,就应该这样质问别人:‘你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你这个自私鬼!’”
她压着嗓子翘着兰花指,充满戏谑地模仿了一个公公似的人物,指了指我,定下了:“能先这么问出口压对方一头的,就是自私鬼本人,你看吧。”
我倒是没有特别在意李勇全的话,对于别人的批评我向来都是照单全收,真心实意地认为他骂得对,我的确没有考虑他的感受,在那神秘的氛围蛊惑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行云流水地完成那一套动作跑回能县来。
反而是甘玲忽然冷嘲热讽又是模仿又是教育,连手势都用上了,一向冷淡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生动,只是要叫我自私一点。
这个女人从来都是说她是个自私的母亲,自私的女人,但是——依我看来,除了一意孤行地要冲我要凶手尾随我的那段时间显得自私冷漠而偏执,其余时候都甚至可以说是无私的:一夜未眠,满足我的愿望,跑去火车站接我。如果自私是一门课程,她实在是个糟糕的老师,言传与身教并不一致,我只能学习到其他的东西。
那么,事已至此,我要怎么解决才好?道歉的路子被甘玲堵死了,我跑回能县,无法倒退回酒店的大床。刘铭已经发火,在朋友圈晒出了我的微信号写了长篇大论挂我,我关闭了好友申请,李勇全勉强算是仗义,让他把这条朋友圈删了,但是李勇全也想要我一个掷地有声的道歉——
我看向甘玲,甘玲摇头:“自私点,在乎你自己的感受。”
自私到什么程度,我才能从甘玲这座学校里毕业?
“装死,拉黑。”
不可能,我和李勇全还是同事关系,之后还要天天见面,我不能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那问题是这样,姜小茴,你不舒服,他有因为这件事对你道歉么?”
“不是李勇全的错。”
“但你跑回来是合理的,”甘玲摆动手臂,又解释得很容易懂,“我知道,你幻想了一个网友,一群理中客围观这个事情。把这件事情写成小作文,随便投稿到什么微博上,然后大家来评评理,肯定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有问题。然后你觉得于情于理,就是你有问题,然后你就要道歉——对吧?”
我仔细想了想,点点头。
“呵呵,”甘玲冷笑一声,“问题是,看热闹的懂个屁,他们又不是你。我就说句难听的,如果那个叫刘铭的,不是舔烤肠态度猥亵,而是对你已经动手动脚了,那你觉得网友是不是会有一部分来支持你?你就会态度强硬地拒绝道歉?”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这样。
“那问题就是,不管是对你动手动脚,还是对着你做了个恶心下流的动作,你都会不舒服,为什么前面的不舒服就不是不舒服了?就可以忽略了,就是矫情了?”
我张了张口,觉得甘玲这时候像个激情澎湃的辩手,按下按钮对着主持人和全场观众掷地有声地洒下自己的论点。
而我拿着我的投票小遥控不由自主地给她投出我的一票。
“你不能因为别人说你这样小题大作,你这样过于矫情,玩不起,心思敏感,容易冒犯……就忽视你本身的感受,你不舒服,你的心里已经给你警告了,难道非得刘铭动手动脚甚至犯贱上来强——”
甘玲吞下了剩下那个字,我惊恐地睁大眼睛,想不出那个词实践在我身上的样子,女人立即捂住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反正,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尊重你,你有理由生气,你得硬气起来……”
我第一次看见甘玲这么慌乱的样子,好像那个假设是个恶毒的诅咒,她说着说着,竟有些无措地挺起上身膝行挪来,我说没事啦,刘铭没有做什么,我没有事,我现在就拉黑他。
然而拉黑刘铭好像没办法撤回这个诅咒,甘玲慌慌张张地想要说点什么把那句话盖过去,半晌,只是用力地抿着嘴唇,用手指一遍遍地抹我的额头,好像在施加什么祝福的法术和那句话抗衡。
“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就要拒绝。”只是又强调了一遍。
我有心缓解这忽然变了的气氛,开了句玩笑:“比如现在?”
甘玲猛地睁大眼睛,像是被火炭烫到手似的松开,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我急忙说:“你搓得好用力,我感觉快搓出泥了……”
低头抹着汗津津的什么都搓不出来的额头,我也觉得我可能说错话了,僵硬了一会儿,我转换话题,打开微信,当着甘玲的面表演了一下我如何拉黑刘铭。
“我还是该给李勇全道个歉……他没做错什么,我道歉是为了我中途跑回来,没跟他提前打招呼……”
我嘀咕着,于情于理,我把自己和李勇全和刘铭三个人放在审判台前,我砸下锤子,给自己宣判给李勇全道歉,后面的事情就不管了。
低着头组织语言发微信的时候,甘玲忽然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明白?”
我抬起脸,甘玲已经别过头:“你知不知道我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你不会拒绝,不好好吃饭,追着吃亏,我就像是养了个女儿似的担心你,你——”
道歉的字打了一半,本就心思慌乱,现在更是一个字也戳不出来。
熄屏放在一边,我想了会儿,还是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姜小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爱惜自己啊?”
我呆了一会儿:“我……没有不爱惜自己,我只是,比较注重……”
我不擅长拒绝,拙口笨舌,越着急时越不知道该说什么,甘玲的提问让我心烦意乱,难道我不爱惜自己?难道我去和李勇全出去玩本身便是不自爱的表现,所以后面有了让我不舒服的事情都是我咎由自取么?
我忽然觉得非常难受,慢吞吞地捞起还没干的袜子穿上,盲目地穿上鞋,蹬了好几次才把脚塞进鞋里,甘玲问:“你去哪儿?”
“我觉得不舒服,我想出去。”甘玲教我的东西我迅速实践在她身上,起来走出院子,那道陌生的意识背后的重影扑面而来,和黄昏一样蒙住我的脸,让人窒息憋闷的热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