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笑起来,目光却是空洞的,她仰起头,看着那高高的房梁,手中喜绸,团出花团锦簇。
新郎官终于醉醺醺入了洞房,边打着酒嗝,边唤道:“娘子?娘子我来了……”
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面前的景象让他惊得瞪大了双眼,待看清了,不禁连退数步,尖叫着,夺门而逃。
黑色的玖镜,面朝着这一边,镜面中隐约映出新娘的影子,她一袭红衣艳红似火,颈间是同色的喜绸,却高高悬在梁上。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宝儿,花容,或者萧宝卷,抑或贵妃的身份,都已经如烟散去,到如今,她早已孤身一人。
与其嫁与不爱之人苟且偷生,倒不如,随了他去吧。
一世骂名也好,红颜祸水也罢,潘玉儿,从不悔过。
今生,萧宝卷只有一个潘玉儿;潘玉儿,也只有一个萧宝卷。
玖镜(四)
“……老板,老板?”
简双珏伸手在冉玚眼前晃了晃,他接触到那块玉镜便开始发愣,现在已经过去了数分钟,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一样,连眼睛都几乎没有眨一下。
“老板,你……你怎么哭了?”
冉玚终于回了神,抬起头,才发觉自己脸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一摸,发现全都是泪。
他竟然被这玖镜左右了情绪……
他顿时微微颦眉,这玉的灵如此强,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本只是来鉴定一下玉的来历,现在看来,倒是要节外生枝了。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擦净泪痕,摇头道:“不是我在哭,是它在哭。”
简双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玖镜的镜面上已经滴上了几滴眼泪,更离奇的是,那泪不但没有随着空气蒸发,反而越聚越多,越扩越大,以至于最后整个镜面都布满了浅浅的水层,原本污损无法照人的镜面,竟是这样映出冉玚的影子来。
“就算是以这样的方式,也要尽你身为‘镜’的职责么。”
冉玚突然低低喃了一句,一声轻叹,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柔软的白色布料,盖在镜面之上,而后转头对周校长道:“校长,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个时间图书馆里人本来就少,加上是开学第一天,更是了无人际,除了他们和保安、管理人员,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可即便这样,有些话,冉玚还是不想在这大厅里说。
周校长点点头,领着他们去了个没人的办公室,简双珏看自家老板略有严肃,便拉着方晴雨坐到一边,不去打扰。
冉玚擦干净了那玉面,依旧用软布将它包好,和周校长交谈了一番,后者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点头妥协了。
冉玚露出一丝微笑,如释重负地起了身,略一欠身,道:“那真是麻烦校长了,这玉我今天就先带走,明日我会亲自将我那块汉玉送来。”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便道别了,方晴雨独自回了宿舍,冉玚便带着简双珏返回玉店。
路上,简双珏还是十分不解,不由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老板,看了看他怀中紧紧抱着的玖镜,问道:“老板,你到底为什么要交换这玉镜啊?”
冉玚轻轻瞥了他一眼,“你跟着我也有月余了,依你看来,我为什么要交换?”
——他用一块自己店里的玉器,和校长交换了这面玖镜,为了表示诚意,他准备的还是一块汉代的墨玉,用保存完好的汉玉交换一块已经污损的南北朝玉器,这笔买卖,算是赔本的。
当然,他冉玚开玉店,从来不是为了赚钱。
“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嘛!”
冉玚摇了摇头,放慢脚步跟他并肩而走,目视着前方,“这玉的灵性太强,见证的事情太多,又加上千年的深埋泥土不见天日,时至如今,算是已有怨恨了。”
他停了一停,轻轻抚摸着白布包裹的玉镜,“很少有东西能够左右我的情绪,它却做到了,可见它的‘怨’,已十分强大。这样的玉,虽然还不至于威胁到人的安全,可越是放在那种地方当做展品供人观赏,它的‘怨’就会愈发增加,等积累到一定程度,会玉石俱焚也说不定。”
简双珏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老板,你……你在说些什么?你是不是看出这玉的来历了?那你刚才为什么告诉校长没看出……”
“双珏,”他忽然停下脚步,直视他的双眼,“这世上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还是不要告诉得为妙。”
“即便我真的能看出这玉的来历,可我既不是什么鉴玉大师,又没有什么名声威望,只凭一个玉店老板的身份,会不引人怀疑吗?”
简双珏有些脸红,点点头道:“我懂了,老板。”
冉玚微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从学校到玉缘,徒步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回到店里以后,简双珏终于从冉玚那里,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关于这面玖镜的故事。
那是一个齐东昏侯萧宝卷,和他的宠妃潘玉儿之间的故事。
他听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忘了时间,也未曾怀疑,他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好像冉玚的故事,总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便会信以为真。
上次的玉珑如是,这次的玖镜亦如是。
天色已经晚了,太阳落了山,最后的光辉也要被夜幕淹没。冉玚擦拭着玖镜,低垂眼帘,声音低沉着而带有磁性:“不管萧宝卷的历史评价如何,哪怕死后被贬为‘昏侯’,可有一点无可否认,那就是他对潘玉儿,是付诸真心的。”
简双珏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只听他继续自语,那语气里似乎有些惋惜,也有些无奈:“可总是身不由己的,他当了皇帝,却不行皇帝的作为,所有恶果,皆是他亲手所种。”
潘玉儿……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因为被一个荒唐的男人爱着,做了一些看似荒唐的事,便被世人称为红颜祸水,再美的容貌,也是不得善终。
玉奴终不负东昏。
苏东坡,还是给了她一个这样肯定的评价。
也许她在死前的那一刻,从这玖镜里看着自己,头脑,才是最清醒的吧。
后面的这些话,冉玚并没有说出口,他并不想用自己的思维,去影响简双珏。
他应当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终日只能与这些玉器为伍。
他看向那个托腮皱眉,似乎在认真思索的人,竟一时间不忍心出言打扰。
他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看得破千万玉器,却唯独看不破他。
花猫又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叫着好像在抗议没人给它倒满猫粮,他顺手将它捞在怀里,摸了摸它头顶的毛,而后将它塞给简双珏,笑道:“今天又要委屈你叫外卖了。”
说的好像哪天不叫一样……
简双珏默默腹诽,自觉地去给猫大爷添粮加水。冉玚则去洗净了手,找了个合适的实木架子,将那墨色的玖镜,安安稳稳落于架中,又环顾四周,最终把它放在了玻璃柜台上。
“老板,你为什么不把它收起来,还放在这种明显的地方……”简双珏用手机app订好了外卖,又凑到他身边,疑惑不解道。
冉玚瞧他一眼,微笑道:“所谓‘镜’,就是要被人使用的,越是弃置不用,它损坏得就会越快。现在这玖镜因为长时间的无人使用,又深埋土中,才会污损至此。我现在每日使用它,让店里玉的灵气滋养它,兴许时间久了,它能褪去这表面污迹吧。”
“哦……”简双珏似懂非懂,还是应和地点了点头,反正老板说的肯定是对的,一切听老板的准没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越来越信任,也越来越依赖了呢……
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并不算差。
过了几天,一向冷清的玉缘店里,突然来了两位客人。
这两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模样约莫二十六七,似乎男的还要小一些。那女客人生得一副世间罕有的绝美容颜,脂粉未施,一颦一笑却顾盼生姿,竟让简双珏这样情窦未开的男生都看得呆了。
男客人见自己老婆被别人这样注视,顿时不乐意了,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道:“哎哎哎,看什么呢,我的老婆是你随便看的吗?”
这语气到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简双珏连忙称歉,把二人引进大厅,目光却忍不住还在那女子身上打量,发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有……她似乎生着一双小脚,鞋码估计只有三十四五的样子。
冉玚已经站在柜台后了,黑白花猫在他脚边打着盹,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睡觉。
“二位想看些什么?”他缓缓开口问道,脸上保持着惯有的微笑,他看着那对男女,眼眸深处透出些高深莫测的意味来。
简双珏注意到了他这微妙的表情变化,更觉得这对小夫妻有些来头,便没有走开,站在一旁看着自家老板推销玉器。
虽说他是老板唯一的员工,可时至今日,他还是个半瓶子醋……不,可能连四分之一瓶子都没有。店里的客人本来就少,好不容易来两个,他可不敢再给人家推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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