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玚接过来,小心地打开包裹的锦缎,里面的白色玉石便呈现在面前。
那玉被雕成了意象的蟠龙形状,龙身环起,首尾虚接,玉身花纹深而流畅,呈现云状,整体看来,便像一条龙在腾云驾雾。
他的手指轻轻在玉身上划过,目光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喜爱,唇边也浮现起清浅笑意,他缓缓开口:“这块玉的历史,可算是十分悠远了……”
珑雨(二)
云龙山,放鹤亭。
檐角斜飞似翼,亭楹丹漆欲滴。
宏敞明亮的放鹤亭里,桌椅齐备,桌上沏着一盏香茗,两方茶盏,茶香四溢。
两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在桌前对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恣意快活。
“唳——”
一声鹤唳入耳,其中一个男子循声望去,笑道:“苏兄,我的鹤回来了。”
另一人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道:“山人的鹤可有两只,现在怎么才回了一只?”
这两人,正是云龙山人张天骥,与东坡居士苏东坡。
张天骥大笑道:“另一只……怕是还在西山徘徊吧!这两只鹤想飞便飞,想落便落,我可管不了它们。”
白鹤缓缓迈着修长双腿,在亭前或立或行,细长的喙啄啄身上的羽毛。时而又一足站立,一足轻踏,舒展双翼,引颈而鸣。
时节正值春夏之交,山上草木茂盛,不消多时便可遮天蔽日。
山冈从四面合拢,唯独西边有一处缺口,放鹤亭便正对着那个缺口,白鹤从那缺口处飞去飞回。平日里两只鹤都是同行,今日却不知为何,另一只迟迟不见归影。
张天骥一手轻抚白鹤颈羽,另一手捻着茶盏,道:“听闻徐州春旱,苏兄可有应对之策了?”
苏轼听闻此言,略一叹气,“大水过后必有大旱,这涝灾刚过,旱灾又至,也真苦了徐州百姓。”他停了停,“听闻城东二十里的龙潭山下有一处老龙潭,祈雨必有应,改日我便去那里祈雨。”
“苏兄爱民之心,真是苍天可鉴。”
苏轼摆摆手,“你我兄弟便不说这些客套话了。今日无酒,便以这茶代吧,山人,请!”
另一只白鹤,却在西山的缺口徘徊。
它凌空高飞盘旋,翻然敛起双翼,似乎想要落下,却又忽然看到了什么,唳鸣一声,再次展翅,转换方向,缓缓降落。
“鹤,”一个白衣男子斜倚在树上,冲它伸出手,那鹤便迈着修长双腿走到他面前,用喙轻轻点在他的掌心。
“你是谁家的鹤?”男子翻过手掌,抚摸它的脖颈,“是那在山上修亭子的张山人么?”
鹤不答,只乖顺地偎在他身边。
他另一只手枕在颈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低声喃喃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听说苏轼要去老龙潭祈雨?那可是我的地方,你说我是帮他……还是不帮?”
鹤啄了啄羽毛,依旧不答。
“唉……我倒是真想帮,可我又真不敢,我可不想因为私自降雨被天谴啊。”
他说着,手离开了鹤身,“走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鹤似乎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长唳一声,振翅而走。
男子微仰起头,眯着一只眼,阳光透过叶间罅隙在他脸上打出斑驳树影。他伸手挡去了刺眼的阳光,自语道:“到底帮不帮呢……算了,到时候,且看他的诚意吧。”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白龙回到人间,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急速下坠的身形,硕大的龙身砸落在地,发出沉重的闷响,巨大的冲击力砸断了几颗小树,将地面也砸得凹陷了下去,附近的鸟雀被惊得四散飞逃。他化回人形,整个人因为痛楚而蜷缩成一团,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身体发冷,耳边嗡鸣,意识开始模糊。
这天谴……当真不是好玩的……
他造成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经过的少女,好奇心的催使让她赶过来一探究竟,却看见一个男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她惊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害怕而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开,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走了,他是不是会死掉?犹豫再三,善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小心地靠近他,蹲下`身来,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道:“你、你还好吗?”
可男人已经昏迷不醒,不可能再回应她了。
“你还好吗?”
那声音仿佛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让他混沌的灵智缓缓重归清明,他睁开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庞,正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他还活着。
看样子,是被人所救了。
他挣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疼痛又从四肢百骸传上来。他的动作惹得少女一声惊呼:“你不要乱动呀!你伤得这么重,还是好好躺着休息吧。”
“嗯……”他轻轻哼出一个鼻音,又闭了闭眼,缓了一会儿,觉得有了一些精神,问道,“你是谁?”
“我吗?”少女指了指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在他床边坐下来,“唔……我叫小雨,因为我是在小雨天出声的,婆婆就叫我小雨啦!你也可以……叫我小雨哦!”
他笑了起来,“小雨……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少女似乎被他的问题问住了,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哦,你是谁啊?”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救我回来么?”
少女似乎矛盾了,皱起两道秀气清浅的眉,瘪着嘴道:“可是你伤得那么重,我要是不救你,你会死的呀!”
他缓缓别过头去,叹了口气,又回眼看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几分柔和,“罢了,你既然救了我,那我这个人情便是欠下了,我欠你一条命。”
少女有些慌乱,脸颊微红,“没、没有的事啦……你说得太重了,真的没有那么……我只是、只是路过,顺手救你一下……”
“小雨……小雨。”他将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像是要将它刻进脑海里,“嗯……你可以叫我,龙越。”
龙越被少女小雨所救,便留在她家中养伤,苏醒之后因为伤得太重,想要离开也心余力绌了,索性就在此处安居下来。
少女了无亲人,只有一个与她非亲非故,却相依为命的瞎眼婆婆。两人久居山中,依山而活,没有什么财物来源,日子也过得清苦。可就是这一隅寒舍,一桌苦席,粗衣淡食,竟也纳下了他这金贵之身。
他日复一日看着她的笑靥,陪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似乎平淡得惊不起一丝波澜,一改他往日整天嬉闹玩乐、恨不能把龙宫捅出窟窿的性子。可即便这样,他却也心满意足。
那场天谴对他造成的伤害,已经渐渐被时间抚平。
可变故,也不过瞬息一念间。
这日正是九月十九,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澄澈得像一块洁净无垢的琉璃。她便走在这块湛蓝的幕布下,下山为他采药。
龙越的伤虽然好了不少,可还是需要治疗,这山上山下有不少能治伤治病的草药,辨识的方法都是婆婆教给她的——婆婆在瞎眼之前,也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呢。
她在山脚采好了药,已经装了满满一篮,还顺便采了些能吃的野菜当做今天的晚饭。心满意足地准备返回,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定睛望去,只见一行人正或坐或靠在一块大石板上,说天谈地,笑语欢声,身边还放着数个酒葫芦。想必是来这山上游玩,因为道路崎岖,乱石如羊,又不胜酒力,才在此处暂且休息了。
她久居山中,那些人是谁她并不认得。远远的又听见他们开始吟诗助兴,便歪了歪头,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过去呢?还是绕个远,避开他们?
正思忖间,余光忽然扫见脚边有一株植物,虽是秋天了,它的叶片却依旧青翠。她不由得轻声惊叹,这里竟也有她需要的药草,而且还是这么大这么好的一株。
她心中欣喜,蹲下`身来,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去挖,因为怕伤了它的茎叶,她挖得非常小心。她的身形本就生得娇小,矮身蹲在草丛里,便被野草完完全全遮掩去了。
待她把那药草连根完全采出,放进小篮里,再起身时,却见方才在巨石上休息的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不禁怔了怔,而后拍拍身上的土,准备返程。
她缓缓从那巨石旁边经过,这山路还是陡峭得很,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却忽然看到杂草掩映的碎石堆里露出什么白色的物件,好奇心驱使她拾了起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块龙形的白玉。
一定是那些人不慎掉下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的张望,可除了山路就只有路旁的树木,早已不见他们的人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谁,想要归还,又要去哪里寻呢……
算了,等回家问问附近乡邻们吧。
她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只得先将那玉放进自己盛装草药的篮子里,继续往山上的住处去了。
“龙越,龙越!我回来啦!”
龙越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少女由远及近欢快蹦跳来的身影,眉目含笑,起身便要上前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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