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去矿山么?程锦朝忽然想,她该去卫娘子面前好好地挖些话出来的。
但程锦朝面上并未说什么,只低头行礼道:“我答应你们,给你们治病,但我想知道山里是什么样子。”
沙茗回头道:“改日再说吧,客栈不能住了,你暂时藏在我家吧。小夏,晚些我再和你说我们粮食的事。”
夜里,程锦朝躺在沙茗家的火炉边,作为狐狸,其实是喜欢这样温暖干燥的地方。以人形躺在这里,心里影影绰绰地晃着些黑影,沉甸甸地想着自己白日里因为事情太多而疏于梳理的细节。狐狸习惯给自己梳毛,此时也梳理心事,枕着胳膊缓缓思考,隔着一道帘子,东西很少,利索地将囊袋和剑放在床头的沙茗的呼吸声很浅,像是睡着了,但狐狸知道,沙茗也并没有睡着。
沙茗其人,在一同举事的同伴看来,是个利落的人。总是一身短打,背着囊袋,飞镖磨得锋利,腰间总有些暗器防身,天还没亮就起来练拳,用饭时,把半盘子豆子夹起,吃得干干净净。演说时,双手挥舞着,却从来不乱,定在空中,像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画出个方,绝不画个圆。坚定地要杀了城主,控制城主府,获取去神羿山的地图与路线,关闭灵脉,把守,禁止任何人再开。
夜深人静时,这样铿锵行事的沙茗却会悄悄落泪。
她记得一些事。
起先,矿工们总会比别人更容易得灵气病,他们要求城主从外面再请医者来,或是每日少工作半个时辰,即便是少些工钱也好,多招些人,多些班次,能缓解灵气病。他们日日夜夜都在街上呼号,沙茗还小,在窗边看着一双双脚从街上走过,那些脚可真丑啊,她嘲笑他们,又讨厌他们,整日整夜地叫嚷,让她也睡不好觉。
她记得有一天坐在外头,军士们捉起长矛对着人群戳过去,她心中想,这些人吃了苦头,总不会再呼号了。她脸上也有些笑容,路过的军士握着长矛,低下头给了她半块糖,她便鼓励他:“赶走他们,他们可太吵了!”军士摸摸她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据说都是矿工们,他们罢工不肯挖矿石了。父亲说,这些懒蛋,天赋予了张弓城灵脉,这是极大的恩赐,张弓城的人生来就是该把灵石挖出来的,罢工算什么回事呢?父亲并不是矿工,而是一位商人,来往各地贩卖货物,总能带回些新奇的玩意儿和书籍,让沙茗在同龄人中,总是最有本事的那个。
然而,她坐在屋顶要看军士再把这些矿工戳回去的时候,要好的朋友却不在身边。她看见那个女孩在人群中,茫然地牵着母亲的袖子,对着军士们大声说着什么,两方就吵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和蔼的会给糖的军士一脚踢倒。她站了起来,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没有人受伤,城主宣布,不再需要矿工了,回家修整去吧,挖灵石的事,交给奴隶好了。
起先,有人因为奴隶的事出来说话。他们说,奴隶也是人,从外乡来的人难道不是人吗,他们也会得灵气病,却日复一日地工作,他们会死得很快。这些人很少,沙茗听见邻居们议论,发什么善心呢,我们不是矿工,我们也不是奴隶,不用去挖矿,多好呢。
那些为奴隶说话的声音也很快就没有了。
后来,城里的灵气不知为何愈发奇怪了,她并不能清晰感知到,但人们都这样说,天越来越黑,神羿山上竖起了怪异的东西,伸出尖刺,让人琢磨不通。父亲渐渐不准她出门了,她不肯听,出门时,亲眼见到了一位老矿工被拖上了车,他说,他死也不会回神羿山去,军士们说,你死也要死在神羿山。
她走上前,被一个军士推开:“少管闲事,人不够,还要叫你们都统统去挖矿呢!”
那个老矿工被拖走时,鞋子掉在了地上,他的鞋子磨穿了底,湿溻溻地沾着隔年的尘灰,她捡起那只鞋子,军士已经将老矿工拖远了,他呼号着,经过的路上,人们纷纷关上了门。
沙茗开始与四周的人议论这些事,聚集在灵石堆下,激烈地争论为什么使用奴隶就比捉走原来的矿工们更加高尚。
然后,户籍制度来了,每人都要去领铜印信,起先是纸印信,后来,一个人出门时,军士捉那些没印信的人时,他颤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纸印信,对方看了,刷刷撕碎,从此,人们便纷纷将自己的纸印信去换成铜印信——要花二十块灵石的费用。
出门都要带上印信,父亲叮嘱,他继续出门贩卖货物。沙茗信赖他,并不知道他贩卖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大雨,父亲没能及时赶到城主府,便将货物停在了后院,她起夜时,听见后院有人哀哭。她掀开遮蔽货物的草帘子,看见了一双血红的眼,又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了出来。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出现,拽住她的肩膀,极其严厉道:“回去睡觉。”
她像是被拽着跳了一下,心里也重重地跳了跳,脚步愈发迟疑,父亲却更加严厉:“还不回去!”
她便跑回房间,辗转难眠地想着那双眼,清早迫不及待地跑到院中,却只看见洁净的庭院,没有血,没有货物,地面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了。
父亲后来与她交谈,说:“张弓城愈发像它的名字,张弓搭箭,要对着谁呢?你若要在这里生存,是做张弓的人?还是被弓箭指着的人?我们并不知何时弓箭会指向自己,谁也不安全——我们不是张弓的人,我们不是城主,但谁不会被弓箭指着?弓箭本身,我们要做那张弓,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的安全。弓箭有善恶吗?是拿弓拿箭的人有善恶,我们没有善恶,别再想那些奴隶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不会被捉为奴隶。”
即便是安慰,沙茗从小读书,率领众人的本事也让她多了些怀疑。
“你不会被捉为奴隶”已经需要父亲如此郑重地说出来了么?现在难道已经四周的人都会被捉为奴隶了么?
一次和朋友们的例行聚会上,继续围绕着“使用奴隶是否让张弓城的居民处境更好”的话题议论,那时的年轻人经常集会,互相驳斥,议论张弓城当下的处境,议论时事,议论如何解决,偶有大胆发言,意见不同,也都能尊重。
沙茗惶然说了些弓箭没有善恶的言辞,将父亲的教导整理为激情澎湃的演说,回到家中,却没有等到父亲。后来她知道,父亲因为路上的奴隶被火岩城中间掠走了几个,损失了许多,奴隶商人的身份被赐给了别人,而父亲遭到责罚,被罚去了神羿山做奴隶。
她想办法见他,然而无法,只能求冷峻刻薄的医者卫娘子传封信进去。
然而却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卫娘子道:“我不会为他传信,他卖来的人,造的孽都报应在他身上。”
“我替他,我替他去做奴隶也好,他腿脚不好,染了风寒,又不会照顾自己,我……我替他——”
“你也有你的罪孽,”卫娘子还是接过了那封信,“我们都有罪,从矿工游街的第一天起,到自己被抓作奴隶的这十几年,没有为别人说过话的,都是活该。”
那封信又被退了回来。
“他死了,”卫娘子言简意赅,又忽然苦涩地冷笑道,“神羿山的奴隶得了灵气病,就会被杀死。他被杀了。”
沙茗是以赎罪的心举事的。
封闭灵脉,让奴隶自由离开,让应得医治的人得医治,该死的人被处死,一切的苦果都来自于神羿山的灵脉。宝贵的灵石在张弓城贱卖,像天道用无尽的财宝生生砸死了这一城的人。
她提前预备粮食和衣物以预备那些奴隶离开后的吃穿用度,像是用无穷的银钱填满内心的空洞。
然而内心是无法填满的,她知道父亲是罪人,但她爱戴他,以至于,她想担负他和自己的罪,以至于深夜里,伤口的痛比不过沉重的空洞,她盲目睁眼,装作在睡觉,缓缓呼吸。
外头有一个神秘的外乡人。
有外家功夫,甚至超过自己,长一张很难被忘记的漂亮脸蛋,是个医者,神神秘秘,年纪不大,爱打听。
外乡人忽然翻了个身起来,帘子外,一条影子晃荡着。
她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了?”
“我听见街上有人的脚步声,你们举事,第二天军士们不搜查么?”
沙茗迅速拿起武器掀开帘子,这才仔细听了听,一片安静,才皱眉,外乡人道:“又走远了,看来还没有追查到这里。”
外乡人的耳朵微微动,能动耳朵像是某种禀赋,她疑心对方其实什么都没听到,可也没说什么,只回过头:“睡吧。”
“既然没睡着,我想问,之前我说起修真者,你很是激动,后面却不提了,我想问问为什么。”
沙茗英气的眉毛挑了挑,低头挑旺了火炉,盘腿坐下:“有些事,我不知道,我领着一帮人举事,总有些疑虑,其实我也有问题问你,可箭在弦上,已经容不得更改了,连对付一个城主,我们已经这样费力,怎么敢去想修真者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