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大的嘴巴后,舒展开长长的几条尾巴,仿佛华美的扇子打开,晃了眼,以至于她数不清那柔软的红色尾巴到底有多少条。
狐妖拖走了狼,却没有走远。
隔着三步远的另一棵树,狐妖重重地跌在地上,口中艰难咀嚼着那难啃的狼。
程素年一晃神,才看到这只巨大的狐狸似乎正在变小,缓缓地,缓缓地,变成普通狐狸的大小,像家犬,甚至更加瘦弱,除了那鼓鼓的腹部——
是怀孕的母狐妖。
程素年立即有了精神,强烈的恨提醒她,伺机而动,用石头砸死这只虚弱的母狐狸,就能为世间减少一只祸害。
狐狸啃不掉那只狼,只慢慢地喘气。
程素年摸摸索索,带血的手抓起一块石头,半跪半爬地朝着母狐妖走过去。
视野一片模糊,她喘着粗气,毫不在意自己的动作对母狐狸来说多么明显。
然而母狐狸并没有动,只是在她靠近的一瞬间,奋力扭头,咬住了还在苟延残喘的狼妖的脑袋。
狼妖正往她这里扑。
她举起石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砸下去。
最后,还是砸下去了。
可是她没有力气,石头轻飘飘地跌在狐狸尾巴中,被轻轻扫开。
尾巴下,淌着浑浊的血。
母狐狸重重地喘着粗气,发出痛苦的呼喊声。
她跌在狐狸身边,想要用自己最后的武器,一双手,一口牙,生生撕碎,或是咬碎了这只狐狸……然而跌下来时,狐狸温暖的尾巴正好抬起,托住她,就像冬日的暖被窝。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因这份柔软而泪眼婆娑,她把手插进尾巴之间的缝隙,那些细软的毛拂过指缝,叫她想起母亲为她缝好的冬装。
尾巴下,血越流越多,她模糊中,看见母狐狸痛苦地抬起后蹄,屈身要叼什么。
然而,母狐狸和她一样没有力气,屡屡尝试,屡屡失败,只凄惨地哀嚎几声。
然后,她看见这只狐狸的眼神。
这该死的,这该死的母狐狸,用一双可怜的眼望着她,那双通人性的眼睛流出滚滚热泪,似乎在哀求她帮忙。
她怎么会帮一只狐妖?她能帮上什么忙?
她并不理会,却也失去了亲自掐死它的勇气,慢慢爬到另一边,要看狐狸自生自灭。
妖怪怎么会这样厚颜?她才爬出去没几步,便被愤怒充满,转头返回时,却看见这狐狸竭力挺身,嘶吼几声,浑身流光一闪,竟然化作了人。
一个浑身未着寸缕的伤痕累累的女人,腹部隆起,正艰难地撑起后背,靠在树边,似乎想要拽出她的孩子来。
可恨的妖的概念一下子被击破了,程素年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个女人。
心里明知道这是个狐妖,可一旦变成人形,和自己一样的人形……这狡猾的狐狸,如此通谙人性!竟然知道化作人形搏取她的同情!
可她没有办法,一旦面前是一个柔弱无助的正在分娩的女人,她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像母亲平时做的那样,低声道:“吸气……呼气……”
她痛哭出声,恨自己懦弱,在全村人都死尽的时候,看见一只狐妖化作的人,就妄想她并不孤单地活着。
那女人极其痛苦,却又喃喃低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
孩子这个字眼触痛了程素年,她屈身在女人腿间,软弱地推女人的肚子,听天由命地用脏污的血淋淋的手去产道拽那让母亲如此痛苦的孩子。
她要看看这狐狸生出来的,是小狐狸还是——
是个手脚俱全,皱巴巴的女婴。
没有尾巴,没有怪异的尖牙利齿,只是普通的,甚至看起来很健康的一个……女孩子。
她双手捧着这小东西,看她的脐带联结母体,而那母亲,却再也支撑不住,化为原形。
和狐狸紧连着的脐带刺痛了她的眼,这是这孩子是妖怪的铁证。
她杀不死母狐狸,母狐狸也活不久了,这小狐狸弄死,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撒手,摔在石头上。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托起女婴,要往地上摔下去。
手中的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份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该死,她不是妖怪……她不是妖怪,不会同类相杀,她……手里抱着的,是一个人形的婴儿,是人形……
呜哇——
手中的婴儿爆发出凄厉的一声啼哭。
仿佛在她脑海中狠狠敲了一记,她愣愣地抱回女婴,回过头时,发现母狐狸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肚皮却没了起伏。
怀中的孩子哭得愈发凄厉了。
程素年忽然大放悲声,像是要压过怀中的孩子的哭声。
她恨自己懦弱,她心软了。
孩子为母亲啼哭。
这样的小东西,怎么能懂得失去母亲的痛苦呢?
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极其可悲地抱着个妖怪的孩子,以为并不是只有自己可悲地活着。
她生吃了母狐狸的血肉,用它的毛皮包裹它的孩子,在浑浑噩噩的血色中度过艰难的几日。
终于走到一个有人的村子。
“我叫……程素年,这是我的女儿。”
第27章 熊妖篇01
沉默在二人之间横成一道朦胧的雾气,穿过远山,漫过小道,遮在程锦朝眼前。
一声清亮的啼叫乍然响起,一只鹤袅袅停在明尘面前,衔走明尘手中的玉简,翩然而去。程锦朝这才注意到明尘记录了些什么,抿着唇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又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把母亲的经历说出来。
母亲的经历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伤疤,然而亦是造就,母亲坦然告诉她,她的狐狸母亲是那样爱她,爱到愿意把她托付给一个孱弱的凡人。
是因着她两位母亲的爱,她才在人性与妖性之间徘徊不定,不会轻易否定自己为妖的感觉,却也不敢停下追寻人性的良善。
可告诉明尘,这就不是伤疤,仿佛像是献媚。再好的记忆,给不懂的人分享,就像是将美玉献给野猪,平白糟蹋了。
心内忐忑不安,在心底稍加思索,决定用另外的事盖过去:“尊者,我很想和您一同下山。但下山之前,请您允许我先回去和生虎与跃海说一声。我和他们约定,写了信就去找他们。”
“路途遥远,可以让他二人同行。”明尘道。
程锦朝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可身子率先雀跃起来,尾巴晃了又晃,显出她的高兴来。
明尘指了指脚下:“我在此处等你。”
“那我去催他们。”
她转头就跑,轻盈地跳入一片黑暗中。
另一面,浮出一张轻薄的面孔来:“你还是要跑?”
“扶火长老,我不过是去陪弟子探亲。”
“我知道你想去望月城。定平封锁了消息,我只探出了一点,你要听吗?”
明尘绷着脸,尽量不显出自己的急切:“听。”
“拿你的秘密来换,”扶火身穿白衣,与黑衣的明尘相对而立,又极为轻佻地四处看看,眼神流转,笑盈盈,“我去了离星城,问过了替你值守的定昌,本是聊聊望月城,没想到闲谈时,说起,有个叫程锦朝的少女,本是救了离星城的恩人,却当街变成了妖怪。”
明尘面容不变:“哦。”
“那你身边的那个……”扶火意味深长。
“是妖,”明尘并不遮掩,只平静地陈述罢,“望月城的消息。”
扶火诧异,上下打量明尘,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你就不要我保守秘密?”
“我并不打算遮掩。知道了就知道了,不知道就不知道。”
“豢养一只妖,哪怕你是明尘……对你的声誉……”
“消息。”明尘冷淡强调,竖起耳朵,总觉得听到程锦朝轻快的脚步声。
小狐妖归心似箭。
“定平那边查到,的确有蛙形妖怪出没,不过只是一只没了本体的魂魄,可能是九尾狐王的探子,只要有人皮,就能分裂出许多个……要杀蛙妖,只需找到魂魄所在的主体杀了。”
扶火利落说罢,眯起眼睛望向明尘身后,小声道:“我不会与人讲,但其余尊者陆续出关,她的身份瞒不住,你有什么计划,最好早早向宗门禀明。”
“出关?”
扶火自知失言,却仍不瞒着明尘,急促道:“五年内,必召开修真者盛会,这是我从荒山宗听见的消息!我走了,我信你。”
明尘提起竹杖,在扶火退后的瞬间,推了她一记。
平静地用竹杖拄地,竖起耳朵转身。
混沌的感知中,一团略微明亮的程锦朝与两点微弱的灵力朝自己跑来。
是毫无章法地跑来,好像狗在山坡玩耍那样,气息毫不遮掩,动作大开大合,只有程锦朝的那一团因着妖的本性,有节奏地张弛呼吸,其余两个简直乱成一团。
这两个在早些时候,还是天衡宗的弟子。
天衡宗外门修习时间太久,好苗子都要被耽误了,她皱起眉头,凭着些修真者的责任,给来的两个少年一人脑袋上抽了一记。
两人立马啊呀捂住脑袋站住了。
程锦朝在感知中显得格外兴奋,吞吐灵气的频次都变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