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王又捏了捏,笑道:“她是你的神?你这样崇敬她?她分明没有我强。”
“与强弱无关。”
“那是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都不肯回到族群中。你说人类信任你,我信,可你永远都与她们不同,你终其一生都会在非我族类的猜忌中度过,永远都与她们不同,即便付出百倍的努力,即便上赶着那么毫无条件地信任明尘,对方仍然会怀疑你。值吗?回到族群就不同,你无需做任何事,只因你是你自己,你就会被接纳——这样不是很轻松么?”
先前狐王绘声绘色地回忆童年并没有让她觉得自己离程锦朝近,反而是此时开诚布公地聊起这种事,她才感觉出了有点姐妹的意思。
程锦朝也并没有着急呼喊,反而和她聊了起来,只道:“我明白的,但万事都很艰难,并不见得所有事都可以轻易地融入自己的族群去。虽然我是妖族,却已经不一样了,我自小到大所见到的一切,我所做的所有行动构成了我自己,即便你逼我吞噬修真者的精血,你要我去吞吃其他的妖,若是可以,我都不愿意去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从这种事中坦然接受自己,即便我回到你的族群中,当大家热烈地说起去哪里吃个人时,我还是不能融入——这样,虽然身份和你们一样,心却不一样,何谈轻松呢?”
“你意识到,人和妖各自有自己的规则了对吧?人的规则,吐纳循环,行善,没到绝望的时候不去戕害同类,攻击性弱,不那么暴虐,善于合作,虽然懦弱却很懂得爱。妖的规则,吞噬毁灭,作恶,闲着没事就去杀同类同族,极少数的族群才有骨血亲情,没什么爱可谈——你不就是认同人的那套规则么,可你别忘了,你的身子就注定你是妖,你难道没有克制不住妖性的时刻?真的甘心么?”
“你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集碎片么?为的就是改写规则,我要成为神,写下我的规则。你若听我,我说,从今往后,妖和人的规则相反,妖作此间主人,吐纳循环,以妖为善,妖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这样说虽不严谨,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那用你的话说的话,就是你也羡慕人的规则么?”程锦朝忽然问道。
狐王唐若睁大了眼,半晌,忽然揉揉她的耳朵。
“不,不是羡慕,是嫉恨。我恨天道安排不公,安排人和妖全然不同的处境,让这个世界上的妖过得辛苦。我恨天道要如此安排,若是我来做神,我来安排,必定要构建一个,妖无需狩猎吞吃彼此戕害也能活下去的世界,妖来耕作,循环,建造,成为这世间的主人。”
“这是你的道心么?”
程锦朝默默垂下头,舔了舔爪子。
“我不能赞同你,但我……我觉得你说得很好,甚至有一瞬间想,你是对的,我该支持你。”
她所有的挣扎与困惑,都源于她为妖的身份,若她生来是人,所做的一切都不必挣扎,理直气壮,人类是世界的主人。唯有她,一路艰难流泪,反复摇摆,皆是因为在人和妖之间徘徊不定,看不清自己的去路,恨不到自己的出身。
“那你——”
唐若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程锦朝的短剑刺穿了胸口。
“但我已作出了选择——你来迟了。”
空间狭窄,程锦朝退无可退,只能将剑不住地往狐王体内送。
血液涌到手心,温热地散出淡淡的白气,蒸出她满脸的泪水。
若能接受狐王的意见,或许她归到同类,一直伴随着她的孤独便会离去。能坦然地露出耳朵和唐若谈心,同为妖,哪怕思想不同,却是血亲,却能这样开诚布公地说大家在一条规则下,心平气和,甚至不必担心对方会因此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她是颤抖着在一瞬间变回人形,把剑□□,她聊的时候,心里就想着要如何杀唐若了。
她全明白了,那么久的孤单是因她是妖,却选择了人的规则。
但选择是不能回头的路,目的地是道心,是她自找的孤独,从开始就注定了。
她流泪,不是因为她对唐若动了手,是因唐若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第117章 定海篇40
程锦朝这一剑捅走了唐若心里还没发芽的那点温情,以至于惊慌了一瞬,她就恢复过来,两手一错,夺起剑来。
四周渐渐有了人声,甚至有的声音来自水下。
她夺了剑,和程锦朝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抗衡。
她毕竟是强横的狐王,又炼化了多枚碎片,只需灵力狠狠激荡,就把程锦朝砸昏了过去,然而她毕竟本就伤痕累累,加上被这一捅,听着四周的动静只觉不好。
若是被那传说中的定海宗宗主碰上,她非灰飞烟灭了不可。
因此夺了剑,她眯起眼看看被她震荡得眼眶流血却硬撑着醒来还要捉她的程锦朝,一字一句道:“你是执迷不悟。”
剑尖猛地从皮肉里拉出来,狠狠地上挑,剜了一大块肉下来,转了一周,划伤了自己的下巴,却也被她用牙一顶,便直接滑落下去,送到下面被紧紧拽住的手中,斜着捅穿了程锦朝的小腹。
以灵力狠狠一拽程锦朝,然而天衡宗的弟子们近了,狐王眼见带不走人,便又驱使短剑在程锦朝身上多捅了几个口。
血骤然流了出来,她发了狠,水中忽然有数十块沉重的石头砰砰砸下,把程锦朝直接压在当中,她飞速逃走。
而追上来的天衡宗弟子看见了她:“在那里——传信!传信给定海前辈——”
唐若猛地挥手,在水中的沙尘威力骤降,却不妨碍她挡住了前锋弟子们的视野,又甩开几十尺。
程锦朝被捅穿小腹,脑海中灵力仍然在震荡,以至于她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手脚,被愈发沉重的石头压着,生不出半分力气,弟子们路过,竟然未能发现此处狭窄的入口。
小屋似乎开始坍塌,海水骤然涌入,她无力驱遣灵力护住口鼻,水流倒灌,窒息犹如海浪,一浪一浪地涌入身体中。
她该不会被憋死在这里?还是因失血过多而死呢?灵力还麻钝着,狐王的震荡可真厉害啊……把她一只四条尾巴的狐妖变成了溺水的凡人,只能被石头压着等死。
然而却不能死在此处,她是明尘心魔的寄托,是明尘成神之必要的祭品,她必须得死在明尘手里,有意义地做成神的台阶才是。否则不明不白地死了,狐王得不到,也不让明尘得到的这念头成了真,她还有什么颜面呢?
人力无法移开大石,只能倚靠灵力,灵力被震荡得没了知觉,那就竭力地尝试,不就是震荡么,她也会反方向震荡,血色灵力之外,还有金色灵力可供驱使——
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虽然一用力,腹部便会涌出一股股鲜血,狐王还刺了她的肩膀,疼得使不上力气,灵力如臂如指,竟然给她挤出一条缝隙,她利用狐形和人形的变换,在那一瞬间抽身出来。
灵力酥得脱了力,她跌进海水中,费力地从内府中挤一点灵力出来护住口鼻,然而因为没有储存空气,竟然是有些迟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灵力只能作为推进,把自己往海面上推去。
计划还没实现,后腰忽然被托住了。
她因双眼流血始终闭眼,此时费力地忍着疼睁开。
黑暗的海底,明尘找到她了。
在水底,散落的头发柔软地随意漂浮,苍白的面孔在水下显得剔透,蒙眼的布条混在发丝中,漂浮得那般寂静。
她顾不上自己,急忙攀上明尘的肩膀,手指艰难地写起字来。
王,走。西。
狐王往西边逃走了,看来是知道有天衡宗的包围圈,从岸上很难突围。
她把秘密说出来了,她没有辜负明尘的信任,她和明尘又是那么近了。
像完成一个极大的使命,也因明尘来她就安心,她缓缓闭上双眼,等明尘去追上了狐妖回来……
嘴唇忽然被冰凉的东西碰到了,原来是明尘似乎在摸索她的脸,冰冷的手指摸来摸去,确认了她五官的位置。
不知为何,她似乎感觉明尘的手指刮过她的唇瓣,来回两遍,才慢慢挪开。
从脑后浮起一团灵气的保护团托起了她,似乎是送来的空气,叫她终于能喘上气来,空气刚进入体内,她便咳嗽起来,也不知是想吐水还是要干呕,身体一弓,明尘扶着她的背,另一手托着她,往海面上去。
不去追狐王么?她心里全是疑问,然而到了岸上,她只有喘气咳嗽并呕吐的份儿,顾不上提问。
岸上有弟子正在接应,大喊道:“宗主,西边!定海前辈已经追过去了!”
明尘摸过玉符,又传了条消息出去,快速道:“都别慌,站在自己位置上!狐王外围的手下们蠢蠢欲动,别叫他们和狐王接应上!”
“是!”
玉符中传来第一条消息,她确认了位置,长剑一抖,犹如海鸟一般飞也似的掠过海面,足尖一点,疾射而出,落在玉符中所指的位置上,砰——
海水飞溅开来,明尘愈发飞快,炸开海水,在自己控制的巨大声响中辨别海水的流速,再次加速,狂风乍起,水波轰然被吹开两半,唐若的尾巴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