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自杀,她是为了救她的孩子,才被江水冲走的。”
这话如同一枚炸弹,炸出了无数悉悉簌簌的碎语,在片刻的静默后斥满了教室。
老师明显有些发懵,他扶了扶滑落的眼镜,结结巴巴地回了句,“救,救孩子?”
唐错认真地朝他点头,“嗯,当时他的孩子掉到了江水里,她下去救他,最后那孩子被她托上了岸,她被冲走了。她没有那么不坚强,也没有不好。”
老师往前走了两步,还没有从这话语中回过神,“你,你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何众一直呆楞地扬头看着身边的人,所以他看到了唐错的下颌骤然收紧,又颓然松开。
“因为我就是那个孩子,她是我的母亲。”
几乎在那一瞬间,满教室,二百多个人,谁都没在看手机了。就连在举着手机录像拍照的同学,都震惊地朝站在倒数第三排的唐错望了过来。
身居教室后方,只需要微垂眸,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些对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收入眼底。唐错没理会那些能够看得很清晰的眼神,在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以后,就自顾自坐下了。
何众咽了口唾沫,回过神来,唤他,“错错……”
唐错始终低头看着桌面,书本上的公式字符此刻看得他晕头转向。他手心的汗更多了,也没察觉到何众握住了他的手,不停地叫着他名字。
他站起来为她说了话,却篡改了事实
她救上了他的孩子,但是一开始是她骗他可以在那里游泳的,还鼓励他往江水中间游。或许是因为不忍心,在看着他在江水里挣扎的时候,她最后竟然跳了下去。
还有,唐错慢慢地在脑海里继续无声叙述,在她把她的孩子救上来以后,已经有人看到她落水,并且过来施救了,她也已经抓住了被抛过去的绳子。可是,在刚刚被拉了一下以后,她又看到了岸上的人,那个被她救上的人。
唐错永远都忘不了她的那个眼神。因为在那样的眼神之后,她松开了手中的绳子,在唐错的呼喊注视中,随江而去。
所以,她其实还是自杀的——在看到他以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最近这几天,有空的时候唐绪都会去图书馆查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资料,可毕竟是外行人,两天下来他也没抓到什么重点。这天唐绪又在图书馆泡了一下午,大概五点半的时候,他将今天读的书放回书架上,回了办公室。
自控课是在周二和周五,这两天唐绪都没在看见唐错。快到办公室的时候,唐绪发现自己兜里的烟盒又空了,于是他转了个身,去了唐错他们班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
进去以后发现王老师正在打电话,好像在说哪个学生问题,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唐绪自己在桌子上拿了半盒烟,抽出一根再扔回去,拾起打火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等。正欲点烟,却听见王老师说了一声,但是唐错这孩子真的很好,他没有问题的。
打火的动作蓦然顿住,他脑子有些跟不上地看着王老师挂了电话,问,“唐错怎么了?”
王老师脑门已经是汗涔涔的,“哦对了,你们是亲戚,你快过来,下午心理学的选修课上唐错起来发了个言,这会学校论坛十大的前几个全是说这事的,校领导看见了,怕他有什么情绪波动,一定要我找他谈话。”
在听到“心理学”这三个字的时候,唐绪就已经不太轻松了。他并不知道唐错选修了心理学的课。
他凑到电脑前看着那个回复量不断增加的帖子,内容很详细,甚至还有完整的视频,足以让所有人了解下午那场风波的始末。
在看完帖子的最后一句话以后,手里的烟已经碎成了一团。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就连他都一直以为,唐错的母亲当初只是不堪忍受那样的生活,自杀的。
王老师已经在给唐错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唐绪转过身,抽走了那张联系单,“我会去找他。”
说完,便紧抿着唇欲离开。
“哎,等一下,”王老师拦下他,凝眉而视,“唐错……不是你的亲戚吗?怎么会……”
唐绪的脚下打了个顿,却没有回头,“我那时候去支教,是我把他带出来的。”
王老师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愣愣地说不出话,“你……”
一个小孩子,哪是说带走就带走的,这要承担多少责任。在他看来,唐绪并不是有着慈悲之心的好好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带一个小孩子走?
第十八章
唐绪在一开始,确实没有过要带唐错走的打算。
在看到他满身的伤痕累累之后,他愤怒,心疼,想要帮他。什么样的情绪都有,却没有到“我要把这个孩子带走”的程度。
唐绪带着唐错搭了个驴车,又抱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去找魏安口中那个“邻村的小诊所”,唐错一路上都一言不发,乖乖地趴在他的肩头,出神地看着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路。
后来,唐绪找到了魏安去了解情况,魏安也不是特别清楚,于是又将他带到了一个村里还算很明事理的老人那里。
那老人刚卷完一卷烟,其实就是薄薄的两层破宣纸,夹上了点再劣质不过的、按麻袋卖的烟丝。那时的唐绪,已经会在兜里揣上一包烟了,他上前一步,递给老人一根红塔山。
不是什么名贵的烟,老人接过来闻了闻,却又笑着叹了口气,放在了一边。旋而重新拾起了那破烟卷。
“抽过好烟以后,再抽我这个,就变了味了。”老人摇了摇头,嘬了一口,“所以啊,不能尝。”
“你们说唐错啊……这孩子就算放在这个村子里,也是命苦的。”老人的语速格外缓慢,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是叙述带有怎样鲜明感情色彩的事件,语气里也都会是一种不惊不奇的沉稳了,“他妈是被拐过来的,闹了好一阵,那时候那家的老人还没死,基本上闹就是打,再不行就捆起来、关起来,穷的叮当响的人家,好不容易拼出几个子儿来买了个媳妇,哪会容她那么闹下去,她老闹,后来就打得狠了……有好一阵子都没再听见什么动静,也没再见过那个女人。再后来,她就生了个孩子,名字听说是那个女人取的,也是,一家子,只有她认字儿。不过她不待见这个孩子,我见过好几次,她去江边洗衣服,大冷的天儿,就把孩子扔在地上,哭也不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跟没听见似的。”
唐绪握着那包红塔山立在原地,听见魏安问,“拐卖人哭……没人管吗?”
老人叹气,“管不了。”
唐绪皱起眉毛,问,“后来呢?”
“后来那家的老人死了,唐错他爸爸,就是个连柴都不会砍的酒鬼,老人在的时候,大冬天的都还要去旁边的山里捡柴火,他们这个儿子,屁都不会。再后来,那个女人就跳江死了,尸体没找到,让江水冲走了吧。”老人垂下满是皱纹的眼皮,颤颤巍巍地弹了弹烟灰,“死了也好,活着,除了受罪,什么盼头都没有。”
在离开老人的家回去的路上,长长的一阵沉默以后,魏安问,“唐错身体情况怎么样了?”
“都是伤,得慢慢养。”唐绪说。
路过唐绪家那个破房子,唐绪停下来,向里望了望,里面挺安静,没什么动静。魏安在旁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向前走去了。
“下次他再打孩子,咱们就以村官的名义直接把他关起来。”
魏安这话有些赌气的成分了,唐绪冷静地回应他的建议,“你没有关他的资格,你可以选择去报警,或者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不过最近的警察局都跟这隔了十万八千里,估计也不会愿意管这穷乡僻壤的事,至于思想教育,行不通。”
“那怎么办,我当着个村官,看着他家暴啊?”
家暴一词,因为暴前面加了一个家字,便立马变得格外隐晦,且很容易无解。实施家暴的人,无论拥有着怎样的受教育程度,都会在被发现被质问的关头喊出同一句话,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我管我自己的媳妇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这些人扬眉瞪眼的样子,好似一条独自占山封王的疯狗。
唐绪第一眼看到唐错的爸爸,就在心里毫不礼貌地将他与疯狗一词画上了等号。
“哟,是老师啊!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老师呢。”
离着一臂的距离,混杂着臭味的酒气都刺得唐绪有些作呕的冲动。他憋着气越过他,进了屋子。唐错正站在旁边仰头看着他,见他走过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唐绪覆上腰间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唐错一愣,接着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只有一根蜡烛,正以一种歪曲的姿态,苟延残喘地燃烧着。
唐绪蹲下来,问唐错,“吃饭了吗?”
唐错似乎是刚欲回答,却在瞥见两步远处阴森森地盯着他的男人以后,噤了声。
唐绪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了唐错掩在大肥裤子下的脚踝上。他摸了摸唐错的脑袋,只字不提伤口的事情,转过头问那个男人,“我做了点鸡蛋炒米饭,叫学生们都过去吃了,没见着唐错,就过来找找他,这样,我带他去尝尝,一会儿再把他送回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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