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山楂果儿)

　　俞航依旧站在雨中，文熙不愿意再看。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怕自己不顾一切会下去找他，怕这种愈加汹涌的感情会更加覆水难收。那样，就会把俞航推入更狭窄的空间，会让许多人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找不回笑容。只要狠一狠心，许多人都会从他俩这段孽缘中重获新生，虽然，他觉得并不包括自己。
　　他从来，除了家人，第一时间都是考虑自己的利益。因为没人疼爱，只有自己疼惜自己。但现在，他想要舍弃自己保全俞航。那个在风雨中固守着自己意念的人，那个曾面带微笑疼爱自己的人，那个简单执着惹人怜惜的人，他必须放手了。
　　雨声朗朗，文熙拿被子蒙住耳朵。听不见，也看不见，心里就少些折腾。
　　俞航等到凌晨一点，还是没见文熙下来。浑身湿透的他，黯然从门卫室前经过时，差点把里头昏昏欲睡的保安吓个半死。
　　次日一早，文熙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是歪在床上，半坐着睡着的。一手揉捏着僵硬的后颈，一边来到窗前。一夜春雨停歇，树叶上还湿漉漉的。长廊下，除了几只鸟儿在藤蔓上跳跃嬉戏，没看到俞航。
　　昨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默默吃了早饭，走到站台那里，就连张婶远远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他靠在站台一侧等班车时，总觉得俞航会突然从后头蹿出来。但直到那辆印有“《生活》杂志社”的宝蓝色大巴在面前停下，他回头四顾，并没发现有什么人。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原先靠窗的位置，经过姐姐的店，然后若妍上车。文熙的视线无神地掠过她，若妍面无表情，走到后头跟李辰一起。现在她跟李辰是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这位摄影师依然坚持坐在文熙身后的位置，每天在跟若妍的的亲密互动中，似乎隐隐流溢出报复的快感。
　　文熙懒散地望向车外。在若妍低低的笑声中，他再次注视着那条小巷。当年的那个男孩，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像他一样，遇到了人生中的困惑，也在某一辆车里，睁着漆黑的眼睛茫然望向别处……
　　到了单位，先奉命去了趟主编室。回来时，有同事从编辑部奔出啦，说宋编，有人找你。
　　文熙并未有太多疑虑，很少有业主会上门来找他，何况还是刚刚上班的点。这个人，不是俞航还是谁？昨天跟他说了要谈谈，等不及就找上门来了。
　　他深呼吸几口，拍拍脸，尽量让脸上不流露出兴奋来。然而，当他跨进办公室的门槛时，却看见一个中年女子朝她微微一笑。见同事们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再看看他们的办公桌上，知道她不是空手来的。
　　若妍以匪夷所思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他跟秦女士，只不过见了几面，虽然搞不清她今天来有什么事，但如此隆重地找上门来，文熙有些不知所措。
　　秦女士和蔼地一笑，说：“如果不忙的话，能不能找个地方说几句话？”
　　文熙当然没办法拒绝。
　　在附近的小茶馆坐下，虽然此时大厅里没几个人，但秦女士还是执意要了间包厢。文熙看她这么谨慎，于是想着是不是俞航的事。她知道她家女儿跟俞航有意订立婚约，自己这档子事一出来，她不能算是局外人，所以才邀他出来一叙。
　　想是这样想，但这个女人的涵养似乎太好了点。脸上非但没有任何责怪之色，还轻声柔语，很是亲切。
　　闲谈了几句，见文熙面露不安神色，于是柔声问：“我们文思，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问到主题了……可你女儿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个性还不错。”文熙只能这么评价。
　　秦女士安心地笑笑：“我们文思啊，总跟我叨叨着想要一个哥哥。我拗不过她，说你有哥哥，我说宋编辑就是你哥哥啊。你看，你叫文思，他叫文熙，都是文字辈的。”
　　没头没脑地被一个不怎么熟的女人开这种玩笑，还是上班时间特意约他出来，文熙真的很尴尬。
　　秦女士见文熙只是干干一笑，继续问：“宋编辑有母亲吗？”
　　文熙的脸倏地阴了，见对方似乎并不理会自己的不悦，冷声说：“死了。”
　　秦女士的嘴巴张得很圆：“谁告诉你的？”
　　文熙莫名其妙：“我亲眼看见的，被车撞死了！”
　　秦女士没了表情，双手不停地抹着脸，很焦躁的样子。
　　“你那时几岁？”
　　文熙越发疑惑，说了句“四岁”，想推脱一句就走人了。
　　“四岁的事，你记得那么清楚？”
　　文熙不想继续跟一个陌生女人谈论这些，站起来：“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
　　秦女士冷然道：“文熙，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文熙感觉后背倏忽涌起一阵凉意，仿佛真的见到死去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心中早把她归为死人，可她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不愿回头，不愿再去看她那张脸。她脸上是否有愧疚之色，眼眸里是否浸满泪水，他都不关心。既然二十一年都杳无音讯，现在来找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认得你。”
　　秦女士哀叫一声，走到面前，迫使他面朝自己。儿子比他高出一个头，她只能哀切地仰望着：“这么多年，妈妈一直装着你和文雅，为什么，你要说不认得？妈妈回来找你们了，应该高兴才是，应该流泪才是，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文熙木然地被她摇晃着，半晌才说：“我和姐姐的眼泪早流干了，从你踏上那辆面包车开始，从我奔跑着想要跟上那辆车开始，从你漠然地拉上车门开始，我就对自己说，你没妈妈了，你的妈妈死了。你问我为什么四岁的事会记得这么清楚，我也不想，每天每夜都想把这段不幸经历忘掉，二十年来，我经常会梦见你坐着车离我远去的情形，不断重复，让我对这段记忆铭心刻骨，到死都忘不了。”
　　文熙掰开她的手，望着泪流满面的女人：“你问我这么多为什么，我倒要问你一个问什么。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妈妈的时候离开，却在我们不需要你的时候出现？”
　　秦女士泣不成声：“可是，妈妈找过你们啊。我曾经要求你爸爸让我看看孩子，他不肯。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心眼比针尖还小，不但不让我过来看孩子，连照片都不肯给。我后来有了文思，是取了思念你姐弟俩的意思。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你可不能对我存有偏见啊。”
　　文熙惨淡一笑：“偏见？难道你当初非要跟着那个男人走，是有天大的冤屈么？抛弃丈夫孩子，跟人出逃，现在回头来说你想我们，你觉得这话能说得出口吗？要是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冒出来，也没这个脸出来！”
　　女人默然不语。
　　文熙转身去拉包厢的门把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一股脑儿放上来了。传说中的暴风雨，看到台湾那边鱼儿都被冲上阴沟了，到了这里，只是耍了点横风，稀稀拉拉的雨点砸得玻璃哐哐作响而已。


第65章 发烧
　　女人赶上来，制止他开门的动作：“文熙，你就不念在妈妈想你的份上，再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吗？”
　　文熙觉得好笑：“补偿？时间回不去，金钱买不来，二十一年来，我们受过的罪，你要拿什么来补偿？本来已经适应了没有你的生活，也差不多忘掉了你带给我们的伤害，可是为什么，非要阴魂不散，在我们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又紧抓着我们不放？”
　　女人面容凄怆：“你用阴魂不散来形容我？”
　　文熙没觉得不妥：“给别人生活带来困扰，不是阴魂不散是什么？现在，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是你那边婚姻不行了，想回来，还是怎么？”
　　秦女士孤高地站直身子：“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文熙双手一摊：“所以，你想表达什么？你不会回来，我们也不想你回来。至于你说的想不想，你怎么认为那是你的事。你继续做你的阔太太，我们依旧过我们的日子，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你这样说，真的是一个读过书的人该说的话吗？妈妈有千错万错，对你们的挂念是千真万确的。我不顾文思爸爸的威胁，坚持要来跟你们相认，我不管不顾地前来，以为你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却是这副反应。你让我心里怎么好过？”
　　“好过不好过，都是你应得的。”文熙再次握住门把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既然当年你把爱转嫁到那个男人身上，现在，也请把对我们的爱转嫁到文思身上吧。”
　　“文熙——”
　　文熙没有回头。
　　说心中无波澜，那是骗人。既然那个梦折磨了他那么多年，证明他心中还有遗憾。是爱是恨，他不想去分辨。他从小茶馆推门出来时，脸庞上落下两行清泪。
　　情感这东西，就是一笔笔债。有的人喜欢有债必还，有的人喜欢欠债不还；有的人喜欢立刻付清，有的人喜欢慢慢交付。文熙属于不喜欢欠情的人。
　　在楼下冷静了一会，手机响了。文熙没看来电显示，直接划开就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