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这种总在卷土重来的汹涌恨意。有时候,站在杂志社的楼顶,望着灰蒙蒙天空下那一片片高低错落的建筑,会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偶尔想到他,想到姐姐,想到爸爸?
待到思绪回归,他转身下楼,又对自己说:她肯定不想。
想的话,当初就不会有那批发商什么事;想的话,就不会那样绝情地抛下他们。如今,她可能有了新的儿女,也许过得很好,再没有闲暇想起他们。她曾经的小儿子,她曾经的女儿,她曾经的丈夫,都被她彻底抛诸脑后了。
从睡梦中睁眼,文熙望着天花板出了会神。楼下的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高声打招呼,不用扭头看闹钟都知道:六点半了。
这里是棉纺厂职工小区。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他一直住在这里。二十年了,小区从当年还算洋气的面貌变成了现在这副城中村的模样。虽然房子挤点、老旧点,但这里的人不是老同事就是老邻居,彼此之间熟识,偶有争吵,也很快会和好,像一个大家庭。
虽然如此,当年那桩震惊全小区的新闻还是让爸爸承受了不少压力。人么,总是好事者居多,有点花边新闻都要传得沸沸扬扬,何况还是这种堪比电视剧情节的戏码。
女人还住在这里却跟其他男人有苟且行为的时候,这些老邻居当然是站在爸爸一边的。但真当那个人从视线中消失,他们就失去了攻讦的乐趣,更多的闲言碎语转到了他们身上。从老宋的懦弱谈到孩子的教育,从文雅偶尔替弟弟赶跑小区里那些奚落他的孩子,她们都能说上一句“什么样的娘就养什么样的女儿”。人性本就如此,不好多说,但那段过往也绝算不得轻松。
他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不搬走。他那样沉默善感的一个人,宁可无言地接受背后的指指点点,也没想过搬离这是非之地。或许,作为职工,对这个地方怀有深深的眷恋,或许……他还在隐隐期盼,有一天,她会回来。
“老宋——”
楼下有人喊爸爸。他家在二楼,就算关着窗户,都不能阻挡这些老头老奶奶中气十足的声音。声波迅速穿透玻璃,穿透他的卧室,穿透客厅,直达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爸爸耳朵里。
昨晚赶稿,临近半夜才睡觉。杂志社九点上班,出门坐班车加上走路时间统共花费也就半个小时。每天早上都要在这个点醒来实在事出无奈。要按他的个性,不管辈分高低,总想那么提醒上几句,总不能因为自己退休赋闲了,就不管那些还要朝九晚五的小宝宝们的死活了?!
他扯过毯子,把脑袋蒙住,还是听见隔壁张婶的大嗓门传入耳膜,她正跟旁边一栋的刘大妈讨论晚上广场舞的练习。
“等我做好早饭。”
爸爸已经跑到姐姐房间的窗户口,大声跟下面对话。
文熙无奈地拽下毯子,手指爬过去够手机。都不知道发明这玩意干嘛?这些老头老太,联系基本靠吼。
要不是因为爸爸,他早就一家家跑去敲门做思想工作了。想到爸爸性格内向,前半辈子为了抚养一双儿女除了赚钱养家没有其它乐趣。好不容易退休了,原先怕邻居嘲笑不敢与人交流,现在愿意跟着他们出去打打太极、跳跳舞,文熙没什么好抱怨的。
所以,即使这帮不懂事的老人家还坚持用这种不文明的方式来约老宋,即使他困得眼皮抬不动,还是咬咬牙一忍再忍。他忍下了,随时能补觉。但老宋要被那些老朋友排挤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就太不应该了。
醒来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吃早饭。房子是三室一厅,都不大。路过文雅房间时,不禁扭头看了一下。自从她出嫁以后,这房间还是跟她以前上学时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大床。
爸爸似乎很喜欢让一切保持原样,虽然他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妥,但同时感觉到异样。正因为很多东西没变,才会让已经变化的东西显得尴尬。
他望着文雅的房间,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场景。
那天早晨,他也是这样醒来。揉着眼睛路过门口时,看到洞开的房门和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姐姐床上的爸爸。
小时候的伤痛让他一见到父亲这副颓废模样,心跳就会加快,眼皮发烫。他不知道,除了妈妈离开这种大事,还会有什么样的打击能让爸爸变成这样。
九岁的年纪,说懂事还不完全懂的年纪,他在心里劝说自己冷静,一边强按住因为剧烈心跳快要让脚步都变得不稳的身子,慢慢走进房间。
床上空空荡荡,让他不觉舒了一口气: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姐姐没了。
姐姐是没了。不是那种“没了”,而是离开了。老宋手里拽着女儿留给他的信纸,第一次泣不成声。五年前,妈妈离开,他只沉默着,却没这样哭过。
初中毕业的姐姐,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选择独自一人南下打工。直到多年以后,文雅偶尔打趣说:“要不是我当年大义凛然,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你,你哪有今天?”
“就你那成绩……”文熙嫌弃地一抬眼皮,“不过横竖考不上,卖个顺水人情挺划算。”
文雅一边笑,一边骂他没良心。
“供你读书,就这样编派你姐?你个小白眼狼!”
当然,玩笑归玩笑。其实,姐弟俩都明白,彼此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文熙表面上喜欢呛姐姐,但在内心深处,姐姐是弥补妈妈空缺的重要存在。他最看重的人,只有爸爸和姐姐。没有他们,就没有他的现在。不是说现在混得有多好,而是因为这两个人,让他在缺失母爱的情况下,健康且相对快乐地长大了。
吃过早饭,梳洗一番,文熙拎着包走到楼下。在小区门口等班车时,老宋跟着一帮邻居从另一头过来了。经过时,免不了要问几句饭可吃了,牛奶可喝了?
张婶啧啧嘴:“你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啊?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怕他不会吃饭?比我们娘们还仔细。”
老宋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提醒他总忘了吃。”
有人说:“真别说,老宋养孩子就是有一手,儿子给他养得比闺女还出挑。你们说说,哪个小伙子能长得像文熙这么细致?”
文熙干干一笑:“曹叔,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就差没说他娘娘腔了)
“你这孩子,夸你还夸错了?”
“您啊,怎么都对。”
“别怪我们多嘴,你爸就跟石头人似的,我们可替你着急。年纪不小了,该找个好姑娘了。”
文熙虚虚地赶着他们:“知道,知道,各位叔叔阿姨,锻炼好了赶紧回家吃早饭。”
一行人笑闹着刚走开,班车就来了。文熙固定坐中间车门后第一排靠窗的座位。车子驶离,自家那个小区就被抛在身后。
当初妈妈离开时,是否也会生出过这份惆怅。
路过文雅的服装店时,店门还是关的。一般要到九点半,新来的店员才会过来打开卷闸门。结婚之前,文雅回到这个城市开了家服装店,经过七八年打拼,生意还不错。小本生意,不决心做大,服装店基本上都是她自己打理。去年忙不过时,才请了一个女孩。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在他呆呆望着街道两头热闹的早餐摊时,一股鸡蛋卷饼的香味混合着蔷薇香水的气味袭来,他才注意到,胡若妍已经坐到了身边。
“要不要?”
“我吃过了。”
有人说:“你一个大小姐,天天吃地摊上的东西,未免凄惨了点。”
“我爸我妈只不负责任地生了我,到底怎么养大的,估计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胡若妍是典型的高干子弟。爸爸是本市的教育局局长,妈妈是大学教授,平时工作都很忙,妈妈在做家务方面又缺乏热情,导致她在外面吃什么都很香。
身后的李辰“切——”一声,本意是冲文熙:女神给你搭腔还一副高冷样!但若妍错误地以为他在针对自己,就朝后面飞了一个反击的眼色。
李辰不吱声。他暗恋若妍很久了,但她眼里偏偏只有宋文熙。他望着文熙的后脑勺,想不出这人哪里好了?除了一副好相貌,平时仗着主编宠爱,高傲自满,目中无人。尤其在面对胡若妍的殷勤时,一直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而她仍旧热忱不减。真是个傻女人!
车子驶过一个巷子口,文熙的思绪又被勾起来。当年,姐姐在准备打工之前,曾带他来这里吃过馄饨。
小巷口有一家卖馄饨的。九岁的他被姐姐拉着进了这家小店。坐下来,环顾四周。透过腾腾的蒸汽,看到一个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坐在对面桌子那里。双手抱着书包,安静地不发一语,像在等人。
现在回想起来,姐姐那时怀揣心事,所以才一改往日脾气,一个劲地把自己碗里的馄饨往他碗里舀,可当时文熙的注意力却不在姐姐身上。
他端着勺子,透过馄饨上氤氲上升的水汽,偷偷注视着那个长相干净的男孩。他有点好奇,想知道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没有爸爸妈妈吗?
男孩神情落寞,但穿着比较讲究。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寒意,他穿着一件格子呢外套,扣子一颗一颗扣得相当周正,只露出里面棕色的毛衣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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