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持续了十几秒,才停了下来。硕大的帐篷就剩下紧拥着的两人,高景耀看着外面的人迟迟不愿意进入封闭的环境。
“空地又不是楼房,不会有垮塌的危险,他们在怕什么?”
“你不会明白他们的恐惧。”陆小凡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这件事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感同身受。”
“你为什么要骗我?”高景耀松开双手,平静下来的看到对方这一脸邋遢,心情变得很差,竭力压制住自己的火气:“你知不知道震中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余震而丧命,你就这么无所谓?你就这么不怕死?”
“当然怕。但是,比起死亡,活着的现实更让人痛苦。”陆小凡率先走了出去。
高景耀满腹怒气地跟着陆小凡后面,走了好一段路,在他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对方说了一句:“有什么话晚点再说,现在先进来帮忙。”
高景耀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他看到很多穿白大褂的人员进进出出,而很多医疗箱堆在帐篷外,这是一个临时的医疗救助站,在这里不好发火,他憋着气跟了进去。
“你在灾区外,感受到的仅仅是死亡数字所带来的震惊。”陆小凡放缓脚步,和高景耀并肩走在一起:“可是当这一个个生命的细节具体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这生命的重量足以让每个人的心灵都不堪重负。”
在临时病床上、椅子与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伤者,有些人被纱布缠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而更多的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残肢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不少志愿者用担架持续抬着伤员入内,担架上全是石灰与血,地面也混合着血、口痰与呕吐的混合物,这种臭味连消□□水都味道都抑制不住,反而交叉在一起,让人作呕。
医务人员在不停地救治伤患,根本来不及处理清洁,人们的谈话声、痛苦的□□声、哭声、嚎叫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场面看上去就是一场灾难,高景耀感到一阵眩晕与反胃。他看到陆小凡拿着医药包走近一个病床,他跟了过去。
躺在病床上的孩子大约5岁或是6岁,正在绽放无邪的笑容,看样子没有受重伤,高景耀估摸这个孩子是受了点皮肉伤和惊吓。陆小凡正在与这个孩子的母亲进行交流,说要换药。
毫无征兆地,这位母亲一把掀起孩子的被单,高景耀这才发现,被单下的小小身体,竟然整个下半截都没有了。
高景耀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小孩子一看要换药,就大哭起来,陆小凡显得特别地镇静,他和那位母亲一起控制住孩子,从孩子的身上慢慢拆开带血的纱布,纱布被血粘在了肉上,很难分开,陆小凡用棉签小心的撕扯着,一毫一毫。小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痛,而母亲的心也被揪了起来,暗暗抹眼泪。
“这样吧,你就好好抱着孩子,鼓励一下他。”陆小凡的目光从这位母亲移到了高景耀的身上:“你愣着干嘛?快帮忙。”
高景耀头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他忙不迭地跑过去,看着这个只有半截的脆弱的生命,无从下手。只得任由陆小凡指挥,两人好不容易才将纱布敷上药又缠了回去,床上渗了不少血,高景耀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但都是他下命令,让手下放别人的血,还没做过替人止过血这种事。这一忙活,居然把他惊得满头大汗。
陆小凡又在其他的地方去帮忙,高景耀就木纳地跟着他连续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这期间,有不少病床上的人被医护人员裹着床单抬了出去,死者的亲属跟着一起出去,有些跪在外面痛哭流涕,有些脸上却挂着淡漠。而病床很快又被其他重症伤员使用。
高景耀突然发现,他在清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通过黑白两道解决掉的人也不少,但他从来没意识到,死亡是一件这么悲哀的事。
外面给志愿者发放晚餐,陆小凡与高景耀各领到一瓶水与一袋方便面。
高景耀只想用矿泉水,洗掉他手上的血垢。
陆小凡找了一个空地,坐下就开始吃,手也没洗,看来是饿坏了,而高景耀才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胃里剧烈的翻滚着,头脑里根本控制不住联想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场面,自然是吃不下的。他居然有些羡慕陆小凡能够如此镇定。
“吃点吧,不然体力要透支。”
高景耀摇了摇头,不解地问:“你平时胆子不大,怎么……”
“因为看多了,泪流完了,很累,就变麻木了。”陆小凡喝了一口水,高景耀看到对方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与腥血。而且整个手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他拉过陆小凡的手,把自己的水瓶打开,小心的替他冲洗起来。
陆小凡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将手缩了回去:“别浪费水,这里的资源很宝贵。”
高景耀悻悻地扭紧了瓶盖。
“你刚才想怪我不辞而别,其实,我怕一耽误就封锁戒严,那我就只能在外面的救助站,无法来到这里。”陆小凡啃着生的方便面,继续说道:“我想来这里做点什么。”
真正到达灾难现场,真正看见灾难降临之后的场景,高景耀立刻明白了陆小凡为什么会这样,现在的情况和电视上看见的能让大家流泪的报道是不同的,这样的画面直接就会冲击到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和灵魂,所有的志愿者都想要不停地付出和给予来缓解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高景耀沉默了,这四天近100个小时,陆小凡到底经历过什么。
“其实我到这里,已经是灾后48个小时,救援工作强度达到最高峰,而真正能生还的人少之又少,路上排满了遇难者的遗体,周围全是认领亲人的乡民,传来的哭声撕心裂肺,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后,因为我有接触过腐烂遗体的经验,就跟着消防官兵去一所教师家属楼开始搜救工作。第一个遇难者终于清理了出来,遗体已经高度腐烂,味道非常的大,我和队友戴着两个口罩并有清凉油的帮助,仍然不时地会脑袋发麻,等我们把遗体装入尸袋后,我才发现腐烂的尸体非常的沉,我们好几个人抬着都非常吃力,放下尸体后,那边的亲人传来了痛哭声,很遗憾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我感慨,我们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挖掘之中。”
高景耀继续保持着沉默,或者说,他大脑已经转不动了。
“在挖完了三层楼之后,我们没有发现一个幸存者。哭泣声一阵阵的穿透我的耳膜,让我觉得不能放弃。”陆小凡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我们挖掘到第五层楼房时,生命探测器有了微弱的反应,我心里一阵狂喜,这意味着有幸存者,在探测器的指引下,消防官兵终于确认了地点,但不能开挖机,怕引起塌方,徒手刨我们还是没问题的。”
高景耀转身握住对方的手,这双手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陆小凡根本没为自己及时处理。
高景耀准备起身取点医疗物资,就被陆小凡拉住:“他们更需要,现在没有多余的医疗物资。”
如果放在平时,高景耀会想“其他人管我P事,我只管你。”但是,但他亲眼目睹灾后的悲惨场面,则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陆小凡见对方坐下后,接着说:“在经过十几分钟的挖掘之后,幸存者露出了他的手,医生护士立马赶到输液,终于将他抬了出来,没有欢呼,也没有掌声,大家同时想着第一次时间把他送到救护车上,争取一秒钟就真的可以争取到一个生命,我看见了他在获救后的表情,没有欣喜,脸里全是恐惧,全身都是灰尘,没有了腿,后来很遗憾,除了那个男人,我们再没有找到生还者。”
“你多久没休息了?”高景耀问道。
“每天都会睡一会儿,可能1-2个小时,不过有很多志愿者受不了这种惨烈的场面而心理崩溃,就离开了,剩下的人开始配合军人们挖掘掩埋遗体的坑,由于尸体高度腐烂,必须要进行消毒处理,空气中回荡着漂□□和消毒水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很多死者的家属站在坑外做最后的道别。”陆小凡补充道:“我想这种味道代表着各种关系的终结。”
高景耀将自己的方便面递给陆小凡:“多吃点,一会儿睡一觉,剩下的事情我帮你做。”
“差不多了,你今天看到这么多物资已经陆续到了,公路一开,国际救援部队也到了。”陆小凡接过高景耀的食物,放在他的背包里,说道:“我们很快就会跟着伤者转移,之后再市区的救助站做一些服务工作。”
高景耀点了点头,将肩膀送了过去,示意对方可以在他肩膀上靠一下。
“我身上又脏又臭。”
“让你靠就靠,废话这么多。”高景耀用手臂将陆小凡一把掳进他的怀里,心想他自己爬了几天的山路,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陆小凡轻轻地靠了过去,顿感一股温暖与心安,对方的胸膛很热,捂得眼眶都红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不知道,很担心,怕你回不来。”高景耀将下颌靠近陆小凡的脸颊:“答应我,以后不准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