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心烦意乱地回到寝室，盯着生日蛋糕上的巧克力牌看了好半天，他答应过叶加文不会自己去找丁小祥，他甚至不能确定丁小祥到底在哪里，可他就是不能安下心来去做别的，他徒劳地在书架上翻找，希望能找到一本书来转移注意力，最后目光却落在了一个硬皮笔记本上，他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抽了出来。
那上面是他做的关于社区戒毒人员的笔记，他们的基本信息，戒毒进展，每次联络都谈了些什么，他也会随手记下一些案主的小特点，还有他自己的心得体会。
他翻到丁小祥那一部分，记的第一笔就是他跟丁小祥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还在后面写了一句：这个人居然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长得不错，眼睛很好看，大概是传说中的桃花眼。
再后面，是他按照惯例问丁小祥第一次接触毒-品的时间，地点还有原因。
丁小祥的经历一点都不传奇也不精彩，甚至跟特别都沾不上边，他充其量就是个家庭不幸，自己也不怎么争气的街头小混混，拉帮结伙打架偷东西不想回家，早早辍学每日闲晃无所事事。
问他为什么要吸-毒，不知道毒-品的危害吗？
他挠挠头，朝上翻一下眼皮，满不在乎地回答，没有为什么，就是无聊呗，朋友们都敢，我不敢多怂啊。
问他想不想彻底戒断，有没有信心，他咂咂嘴说，想戒啊，因为没钱抽不起，而且不想再去强制戒毒所了，简直比坐牢还惨，还要剔光头一点都不好看，每天晚上都有人鬼哭狼嚎。
何田跟他闲聊的时候问他喜欢什么，他一脸不屑又沧桑地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非要说的话，我就喜欢红红的毛爷爷吧。
何田说我也喜欢毛爷爷，那有了毛爷爷你准备干点什么？
丁小祥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买好多车，再泡一大堆美女，组个赛车队，换一辆车就换一个美女，天天出去浪不带重样的。
何田对他这个梦想表达了恰如其分的赞赏，丁小祥很好奇地反问他有什么梦想。
何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的梦想就是世界和平，人人安居乐业，像你这样的失足少年一个个都迷途知返。
丁小祥哈哈大笑，哈哈哈，世界和平，你听过那个笑话没，一个人死了去见上帝，上帝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上帝说太难了你换一个，那个人就说要不你让我变成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上帝看了看他，说那咱们还是谈谈世界和平的事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何田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仿佛听到了丁小祥有些夸张放肆的笑声，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瞬间情绪失控，眼眶一热，鼻腔一酸，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力压抑下的嘶哑哽咽。
何田赶紧扯了张纸巾把眼泪鼻涕擦干净，拿着蛋糕和生日礼物出了门。
……
丁小祥刚刚应付了一个客人，那个男人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癖好，导致他现在浑身是伤，根本起不来，豹哥觉得他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实在有碍观瞻，就把他锁在厕所旁边放清洁工具的小隔间里。
那个客人把钱给了豹哥，豹哥于是大发慈悲，赏了他一口烟抽，极致的快-感刺激过后是无穷无尽的空虚，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窒息，恐惧，拼命挣扎，只想探出头再呼吸一口氧气，抓住一根浮木离开冰冷黑暗的水底。
“哥……”他抓住豹哥的裤角，这个男人就是他的救世主，他虔诚地看着他，恨不得献祭自己的一切，“再给我一口……求你了……”
豹哥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想出来没有？是谁要找你？哥把你卖给他，给他打八折。”
丁小祥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紧紧盯着豹哥的眼睛和他手里拿的烟。那眼神中有灼热疯狂的渴望，像一场迎风的大火越烧越旺。
“我……”他忽然松开紧咬的下唇，颤抖着说，“我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喊声：“豹哥，有客人喝多了在下边闹事！”
豹哥不耐烦地起身，踢了丁小祥一脚：“先在这呆着，回头再找你！”
储物间的门一开一关，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丁小祥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起了那样的念头，他可以告诉豹哥，确实有人在找他，而且那人家里很有钱，就算不能替他还那笔巨款，豹哥他们也会有办法的，一个在外地上学的小孩，随便绑来吓唬吓唬，也能狠敲一笔了。
“我可以帮你们，我可以约他见面……”这句话差点就说出口了，丁小祥在黑暗当中觉得毛骨悚然。
他大睁着双眼，急促呼吸，如果那么做了，我还是人吗？
这个拷问让他瞬间清醒了，他像一台行将报废却突然打着火的老爷车，忽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动力，他爬起来打开灯，在一堆杂物间翻找，找出一根铅笔，还有清洁时间登记表，他把已经写满字的表格翻过来铺在柜子上，因为太过紧张激动，像个癫痫病人一样颤抖，握着铅笔的手在纸上画了数个无意义的圈，才终于勉强写下可以辨认的字迹。
丁小祥把两页纸匆匆塞进衣服里，扑到门前疯狂拍打：“让我出去，来人，求你们让我出去——”
足足拍了一分钟，终于有人过来开了门，来人抓着他头发吼道：“鬼哭狼嚎什么？要死啊你？！”
丁小祥朝他作揖，含着泪求道：“我就去个厕所，求求你……”
那人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来，一把搡进了旁边的卫生间：“你快点！下面有人闹事，豹哥心情正不好呢，别找不痛快！”
丁小祥忙点头，他关好卫生间的门，把混乱喧嚣隔绝在外，再沉着地把门插好，低头看了一眼刚才从那小弟身上顺出来的手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丁小祥紧紧握着手机，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戒不了的，早晚有一天他会被毒-瘾侵蚀神智，变成恶魔，害人害己，他死了，对自己，对别人都好，世界上也不过就是少了一件垃圾。
……
何田接到丁小祥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出租车里，他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皱起了眉。
“何田，”丁小祥握着手机，心里很安宁，“祝你生日快乐。”
“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叫此间天堂的夜总会？你快告诉我！”何田立刻听出了丁小祥的声音和他声音里不正常的平静，他在车上大声喊，手心里全是冷汗。
“别再找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我要离开这里了。”丁小祥说，“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跟你道别，再说一声谢谢。”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何田的时候，那男孩脸色苍白，扶着树干，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当时还在心里嘲笑，一看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温室花朵，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
“离开？你要去哪儿？我现在就来找你，你快告诉我你在哪里！”何田不顾形象声嘶力竭地喊叫，音调尖锐，几乎刺穿耳膜。
丁小祥向下望去，长街如同玉带，行人车辆川流不息，到处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他又想起何田跟他说过自己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心想，我这就去问问上帝，能不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卫生间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人呢？”
“去卫生间了。”
“怎么还不出来？”
“哎，我手机好像没了——”
何田手忙脚乱地从车里出来，平生第一次不顾红绿灯横穿马路——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们一起过生日吧，我还有蛋糕……”何田语无伦次，他身侧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吼声。
“那小子偷我手机——”
“丁小祥，你他妈搞什么鬼，快开门！”
“你不想活了是吧？！开门！”
卫生间的门被大力敲响，那一声声咚咚咚的巨响简直就像催命的号角一样，
“你是好人，希望你一生平安。”
丁小祥说完这句话，立刻挂断，迅速把通话记录清理干净，把手机装进衣袋里，从窗口一跃而下。
第58章 荆棘丛林
叶加文回到S市之后, 立即打车去何田的学校，他在车上给何田打电话，可是无人接听，他又打给辛跃，辛跃说自己不在学校。他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在车上百无聊赖地刷微博。
夜色如水, 从微开的窗口漫进车里，叶加文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 他已经非常疲惫了，要不是马上要见到何田的喜悦和期待支撑着，他几乎立刻就能睡过去。
叶加文手一顿，突然从靠背上直起了腰身, 他的手指定格在屏幕上一条本地突发新闻上，神色凝重起来——
#此间天堂夜总会跳楼事件# 我市闹市区一奢华夜总会发生高坠事件, 一年轻男子从五楼跳下，疑当场死亡，原因不明，现警方已介入调查。
此间天堂？这不是何田之前提起过的那家夜总会吗？
叶加文心里一跳, 点开下面的图片，图片做了马赛克处理，但闹市区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还是能看出不成形的人体以及周边大片血迹，几乎浸染了整个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