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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人生下咸菜 (死去的作者)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真的,如果他不打算对我冷嘲热讽,也不打算把垃圾倒在我的身上,那我就走了。
  “他们都不相信你,可我相信。”
  原来只是一个悬疑爱好者……
  我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拐进一条人烟稀少的老路,踩着碎石,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可是今天,一栋房前坐着一个择菜的女人,她垂着头,灰褐色的裙摆耷拉在地上。看见她的那刻,我立马偏过头,贴着墙面看着墙缝走着,害怕得都没有力气了。
  我不能再上学了,我甚至无法跨出家门。
  我的社交恐惧症已经严重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我不想看见人,不想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不想他们的说话对象是我,那让我觉得,我在被千刀万剐。
  可我不得不上学,因为我没办法跟父母说出我的想法。
  “走不动了吗?”一个人在我面前停下,我抬起头,又看见了刚才那张脸。我的牙齿打着颤,突然生出了一些尿意。
  “我叫叶钦余,高二19班的。”
  别再对我说话了,求你了。我难以忍受,猛推了他一把,继续往前走,感觉腿都麻木了。可他还是静静地跟在我身边,和我步伐一致,这世界上,没有另外一种脚步声会让我觉得比这还要折磨人。直到我走到家门口,他停了下来,对我说:“明天我再来找你。”
  【TWO】
  这个谎言的副作用,终于开始吞噬我。我看不见鬼,我甚至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在排斥与人交流的初期,我用这种方法来远离人群。我跟教室里并不存在的鬼魂打着招呼,我向其他人述说他们是怎样血肉模糊。
  那本来就是我所目睹的世界,至少形象化出来是这样的。
  可现在却有一个灵异爱好者找上了我,他一定很想知道我们这个小镇上会有多少鬼魂。他跟我结交朋友,是希望我把这些场景描述给他听。例如糖果店里缺掉半边脑袋,一直努力想把眼球放进糖果罐里的老人,或者是公交夜班上喜欢贴着人后背的鬼魂。
  可这一切根本不存在。
  “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我抬起头,看着我妈穿着带着荷叶边的围裙站在桌边。
  “我不想上学了。”这是我从九月开学到现在对我父母说的第一句话,我回避着她的目光,盯着冒着热气的汤和躺在里面泛着油光的铁勺,说,“我不会再去上学了。”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上了三道锁。我想要找一个不会与人产生多少交流的工作,或许是城郊刚刚修好还没多少人埋在里面的墓园,又或许是去码头上扛货,当然,这意味着我首先要去一个有码头的城市,希望火车上不会有人找我说话。
  我已经攒了一些钱,我总是在攒钱,这让我觉得安全。
  叩门声意味着交流,我尽量让自己忽视这个声音,把收音机贴在自己的耳廓上,听电流的滋滋声。我想,如果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只要我指着自己的喉咙摇摇头,他们就会了然地、带着歉意地看着我。没有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们可能会给我起个绰号,而这个绰号八成是哑巴。
  太棒了。凭着这样的幻想,我终于睡着。
  【THREE】
  第二天,傍晚。
  “儿子,有人找你。你不愿意见我们,见见同学好吗?”她的声音夹杂着隐忍的哭腔,那是我最没办法拒绝的声音,我一点也不想让她难过。
  “小组作业要交了,只有你的那部分还没给我。”小组长僵着她那张脸,身体站得笔直,“你快点拿给我吧,我还要做总结。”
  我没关门,回屋翻出作业,递给她的时候手抖得不行,这让我觉得难堪。
  “你今天没来学校。”那个莫名其妙的灵异爱好者顶着他那团乱糟糟的头发绕过门口成排的自行车,径直朝我走来,与板着脸走掉的小组长擦肩而过,他说,“我在校门口等了你很久,给你带的章鱼烧都冷了。”
  我确实饿了,他又抵住门,顺势坐在了门槛上,我往后望了望,看见了我妈充满期待的目光。我接过,递给他五块钱,我慢慢咀嚼,看着他用那五块钱折纸,后背针扎般的难受一波又一波,起起伏伏,站着的姿势已经僵硬了。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把我拉下来坐在他旁边。我惊魂未定,后背的针扎感伴随闷热升腾到了后脑勺。我小心翼翼地往他那边望,看着他棕色裤子在腘窝处的褶皱,始终还是不敢正视他的脸,我怕他此刻也在看我。
  “我跟你说话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别紧张。”他的声音中气很足,男低音,“我外婆在生前经常给我讲鬼故事,她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对一切都持着敬畏感。所以我一直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才会想来找你聊聊的。”
  东西吃完了,他拿走我手上的塑料口袋,递给了我一只纸折的天鹅,五块钱特有的羽毛颜色。我静静地观察了一下。他说:“我很喜欢你。”
  他每天都来。
  他说的话越来越少,我们一起坐着,固定位置,固定时间,天黑得越来越早,月亮的光像干枯了一样,难以穿透雾霾。
  你知道这持续了多长的时间吗?我知道,26天。在这26天里,我吃了很多药,那让我头晕,嗜睡,时常泛胃酸,有呕吐欲。他的到来,从我不再感到后背针扎与尿意之后,变成了最好的安定剂。美好的东西,向来带有成瘾性。美好的东西,也向来让人相形见绌。
  没人会觉得每天花几个小时来陪一个不说话的人是有趣的,人很少会执着于一件既不有趣也不会得到回报的事上。而我想我知道他想要的回报是什么。
  也就是在第27天的晚上,八点过一刻,他走过来时,我站起身,走向他。我指着楼前花圃里的石凳石桌对他说:“那里坐着一家人,女儿的头摆在正中,她妈妈正在给她梳头发。”
  “是吗?”他也往那边望去,显然什么也没看到,那儿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不过他的脸上浮出了笑意,显得对此很有兴趣。
  “地上经常会爬些蠕动的肠子之类的。”我又说。
  他略微挪动了一下站的位置,和我比肩而立,笑意更浓:“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高兴地无以复加,我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我没有一双看得见鬼的眼睛,我不特别,也没有优点。可是我可以编故事给你听,编你喜欢的,编你感兴趣的。
  我妈深信,我吃下一个药片,肯定会比吃上一个药片时的情况更好,以至于类推下去,我就能痊愈。她说:“你看,你昨天晚上对我说了晚安。”她用手推了推我爸,有些骄傲的意味。
  我很愧疚,也很想变得正常。“我想我可以去上学了。”社交仍然和手入蛇窝划着等号,但是如果我能上学,我父母会很高兴,我也能更多地见到他。
  高二19班,午休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教室门口,等他出来。
  “顺路过来看看你。”我把手里的水递给他,他往对面那栋楼看了看。是的,我的教室在对面楼,根本不可能顺路。被戳穿的感觉像被火燎烧,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他慢慢朝我靠近,低头,亲了一下我的脸。
  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以美好结尾的故事,从来都不相信,因为那是假的。快乐是悲伤的衍生物,幸福是人生的附属品。谎言是贪心的蛇,饥饿时什么都敢往下吞。我在去他家时,站在楼梯下方,对他说我看到了他的外婆:“你外婆对你说,她很想你。”
  他站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对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笑得像忍不住要哭的前奏,我心里的鼓就像战火前的宣战。
  【FOUR】
  “学校临时发的通知,说不让上课了,那天校门都锁了,全是警察……”“就在C栋顶楼往下跳的,血迹用水冲都冲不干净。”“为什么呀?”“听说……”
  赵月跳楼了,原因众说纷纭,死讯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恐惧比悲痛要浓,议论要比关切更重。赵月不是我们班的,我不认识她,但我的同班同学却在讨论中了解了她的方方面面,甚至详细到了她那天穿着新裙子,戴了一个红色蝴蝶的发卡,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
  “张佑,有人找。”
  我往后门望去,一个女孩儿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我是赵月的朋友。”刚说完第一句话她就哭了。
  她反复地问我,赵月的灵魂还在不在学校里。周围的人都看着这里,很安静。她的眼睑又红又肿,身体轻颤着。我很明白,她来找我,想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她想跟她做最后的告别。我站在走廊的半高围墙边上,指着他人所描述的坠楼地点说:“她还在那儿。”
  “真的吗?”明明是她主动来问的我,却依然持着怀疑的态度。
  “很漂亮的蝴蝶发卡。”我竭尽全力地想用柔和的口吻安慰她,“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就去跟她说吧,她听得见。”
  于是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是个骗子。
  下午班主任就带回了消息,赵月被抢救回来了,她们班的同学还准备去探望她。我害她的朋友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空气说着话,我成了愚弄别人感情的心理阴暗龌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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