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人笑了笑,笑得心酸。她看向陈昭若道:“妾身多谢昭仪了。”
陈昭若没有说什么,拉着林美人坐了下来。只听林美人接着道:“琏儿身子弱,夜里睡觉不踏实,需要一个人时常看护着。他还吃不得核桃一类的坚果,一吃就会浑身起红疹。妾身从前曾给他泡过核桃粉喝,可把妾身给吓坏了。还有,他不爱哭闹,若是哭了定然是身子不舒服。他如今已会走路了,但时常摔跤……”
林美人的殷殷嘱托着实让人动容。陈昭若微微一笑,打断了林美人:“琏儿只是在这里住几天,林美人未免也太过于劳心了。”
林美人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忽然正色道:“昭仪,妾身还有一句话,必须要讲。”
“请讲。”
只见林美人起身,道:“妾身出身卑贱,又因一时失言失了盛宠,这一年里几乎是受尽屈辱,连小宫女都敢折辱妾身,连带着琏儿也受人白眼。琏儿明明是皇长子,却被妾身拖累,妾身着实不忍……只盼,只盼昭仪日后,能多多照拂琏儿!妾身在此,叩谢昭仪了!”说罢,又是一拜。
陈昭若有些懵,她没想到这些话会是林美人先说出口,只得道了一句:“必当尽力。”
林美人笑了,她抬起头,十分欣慰地看向青萝怀中的孩子。她起身,去摸了摸孩子的脸,柔声道:“琏儿啊,以后,要把昭仪当作母亲侍奉,方才不负昭仪之恩啊。”
两人寒暄了一阵,林美人又帮着给周琏布置房间,竟然快傍晚了才打算离去。离去前也是依依不舍,先是抱了抱周琏,又对陈昭若道:“昭仪,如今废后也幽居在这昭阳殿,妾身从前得罪了废后,妾身担心……”说着,她一脸担忧地看了看周琏。
陈昭若明白她心中所想了,便微微一笑,安抚道:“你不必担心,废后幽居在此,有人看守,不能踏出她的房间半步。”
林美人点了点头,摸了摸周琏的脸,把周琏送到了乳母的怀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昭若看着林美人的背影,微微摇头:“也是个可怜人。”
看到乳母抱着孩子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常姝才从东廊下出来,站到陈昭若身侧,问:“你觉得林美人如何?”
陈昭若道:“又是一个误入了帝王家的。若是嫁与普通人为妻,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斜阳,一时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周琏的哭腔。
“怎么哭了?青萝,快去看看。”陈昭若吩咐着。
“夫人,不好了!”一个小宫女忽然哭着闯进了昭阳殿。常姝忙躲在门后,不敢露面。
只听陈昭若问:“怎么了?”
那小宫女好似是跟着林美人的,只见她“扑通”跪了下来,哭道:“夫人,我家美人,路过御花园荷花池之时,失足落水,已经殁了。”说罢,她伏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陈昭若一愣:“什么?”
“这是我家美人给昭仪留下的信。”小宫女说着,颤抖着手递上了那帛书。
常姝听见,已然明白了。说是“失足”,实为“自尽”。
陈昭若也明白了,忙问:“你家主子失足之时,可有人在场?”
“有人在场,皆看见她是自己踩滑落水。”
“为何不救?”
“相隔太远,不及施救!”小宫女道。
陈昭若明白了,摆了摆手,十分无力地道:“你下去吧,去守着你家夫人吧。本宫,稍后便去。”
小宫女离去了。陈昭若终于打开了那帛书,常姝也从门后绕了出来,默默立在她身侧。
只见那帛书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妾身出身于奴仆,本以为会在丞相府做一世的奉茶婢女,却不想一朝得见天颜,入了这未央宫,住进了漪澜殿,还有了琏儿。妾身愚鲁,自以为来日无忧,便行为乖张冲撞昭仪,如今想来甚是后悔。如今,妾身失宠,受尽屈辱,是妾身应得。可小儿无辜,妾身唯恐耽误小儿大好前程,所幸昭仪不计前嫌,怜悯小儿。妾身虽愚,但也略知昭仪心思,愿一死以除昭仪后患。从此以后,琏儿只有昭仪一个母亲,愿昭仪能对琏儿尽心尽力、视如己出。妾身无悔。”
落款处的字写得倒是整齐:林氏玉汝。
不想第一次知道林美人的名字,竟是在这种时候。
林美人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甘愿把孩子交付他人抚养,甚至不惜赴死……
可她口中的前程,真的是大好的前程吗?做大周的天子吗?
“我终于明白你那日说的话了。”常姝道。
“什么话?”陈昭若收了帛书,手似乎有些发抖。
“在常府小院中,秋千之上,斜阳之下,你我二人共赏红霞之时,你说的话。”常姝说着,陷入了回忆里。
“王室看似高高在上,实则禽兽不如。他们以人血为美酒,以白骨为权杖,天下百姓尽为其奴仆。他们狠毒无情,唯利是图,满口的千秋大业、功名利禄、百姓天下,最终,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而已。世间王室,皆是如此。”当日的陈昭若如是说。
彼时常姝只觉得这话太过夸张大胆,如今却觉得这是何其生动写实。
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王室的血已淹没了这深宫高墙,淹没了这墙里的每一个人。
“这未央宫里,不知攒了多少怨气。”常姝说着,望向了那如血的残阳。
60 第60章
林美人已经下葬,陈昭若给她张罗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一向不理会这些事务的周陵宣竟也到场上了一柱香。
满座皆惊,万万没想到天子会屈尊来此。
陈昭若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周陵宣上香,心中尽是鄙夷。
若不是周陵宣将这一平凡女子拖去自己的局中,让她成为自己的棋子,这女子如何会落得今日下场?如今却又来假惺惺地做这些事情,实在可恨。
陈昭若想着,只见周陵宣上完香朝自己这里走来,便道了一句:“陛下节哀。”
周陵宣叹了口气:“可惜了琏儿,有这么一个生母。”
陈昭若有些惊讶,没想到周陵宣会这么说,只听周陵宣接着道:“琏儿以后就养在昭阳殿,陪你玩乐,寡人放心。这林氏还算识时务,寡人也没白费心思。”
然后,周陵宣便离了漪澜殿,接着去同那些美人儿厮混去了。
陈昭若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林美人的灵位,一时恍惚。
原来是这样……
夜深了。
陈昭若坐在案边,用手撑着头,一副疲倦之相。常姝自大门走进,见陈昭若正出神,便也没有打扰,只是在她身侧默默坐了下来。
“呀,你什么时候来的?”陈昭若这才注意到常姝。
常姝微微一笑:“刚来。”又问:“还在想林美人?”
陈昭若点了点头,似乎在自责:“我想,若不是我生了抚养琏儿之心,只怕她也不会这样死了。”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常姝垂了眸,道:“这并非你之过。谁能想到,在林美人的眼里,儿子的前程比自己的命重要。”
“不,这就是我的过错。”她说着,嘴唇微微颤抖。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私心而害了这无辜的性命。
“那是她的选择,与你何干?你又未曾逼迫她,未曾威胁她,何必自责?”常姝道。
陈昭若闻言,抬头看向常姝,只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她没想到常姝会说出这样的话。
常姝虽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镇定地坐着,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陈昭若的手,道:“莫要让她白白丢了性命就好。”
“是我亏欠了她的,”陈昭若颤抖着声音,“是周陵宣,为了讨我欢心,逼死了她……”
常姝一愣,想起了那日在柜中偷听来的话。她记得周陵宣对昏迷了的陈昭若道:“寡人如今已富有天下,最想得到的,不过是你的真心。”
为了讨好一个女子,他还真是不择手段。
不过,常姝才不信周陵宣会有如此真心。周陵宣只是渴望征服得不到的事物罢了。
只听陈昭若接着道:“我真是罪孽深重。”
“看来,他是真的很看重你。”常姝叹道。让旁人听起来,仿佛她还对周陵宣心存眷恋,以至于这话酸溜溜的。
这话的确有些酸,但却不是因为周陵宣。
常姝从前着实是不怎么了解陈昭若的,如今渐渐了解,才发现陈昭若简直就是个红颜祸水的体质,周陵宣、柳怀远,还有自己……似乎都和她有那些不清不楚的事。
不过此刻却不该纠结这些。陈昭若还陷在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也不知天下人这次又要怎么看我了。”陈昭若似乎在自嘲。
“随他们去,”常姝道,“只要你心中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就好。坊间流言,何须在意?”
常姝绞尽脑汁想要宽慰她,便道:“昔日陈国长清公主,有那么多流传于坊间的传言,可你也说了,这其中不知多少是旁人编排的,一点儿都不真。就拿和长清公主和柳侯来说,不知多少人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可你看如今柳侯,哪里有半分为长清公主感怀伤神的模样,反而……”她说着,自己打住了。她本只想拿长清公主举个例子,也不知为何竟会突然说起柳怀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