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伊尔莎学着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眼道:“那,大哥哥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做完事情回家么?”
“不。”费恩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宁愿自己能在奥斯维辛干一辈子。因为一旦离开了这里他便无所去留。而集中营比他那所谓的“家”要好得多。更何况他的家,那在大房子中仿佛虚无的存在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噗。”伊尔莎瘪着嘴叹了口气,显得有些蔫。
“也许仗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陪你了。”费恩下意识脱口而出,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摁下了水一样有些沉闷。
打完仗他还能去哪里?
在他印象中,只有诺亚是唯一关心过他的人,还有军营里的战友,虽然与费恩的交流不是那么多,平时相处也算愉快。倘若德国一旦走出硝烟,军队裁撤,他便失去了唯一的归宿。
因为恐惧与生俱来的孤独,所以费恩自从意识到这恐惧的那日,便学会了用热爱孤独来麻痹自己。
但用冷漠的眼看向世界时,世界终究也是冷漠的。
澄蓝的眼眸黯淡下去。
然而伊尔莎并未注意到费恩表情的变化,她将下巴抵在兔子娃娃的头顶道:“打完仗大哥哥也可以回家了吧?”
费恩怔住,沉默地绕开伊尔莎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却没有敲门,冷漠地道:
“我没有家。”
他顿了顿,抬手去敲门,然而手触到门的前一瞬,身后的伊尔莎小声道:“那,大哥哥打完仗了来找我爸爸吧。”
费恩惊异地转头,正对伊尔莎脸上真诚的表情。像努力解释一般,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认真道:“没有家的话大哥哥太可怜了啊。我爸爸很厉害的,肯定能帮大哥哥找到房子住下来的。”
费恩听到如此幼稚的话语忍不住嗤笑一声。然而接下来想说什么都觉得心酸到说不出来。
伊尔莎盯着他的脸,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不可能的。”
费恩僵硬地笑了笑,转身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第19章 XIX.办公室
冒着热气的咖啡装在精致的白瓷杯中,被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甚至都没发出碰撞的声响。半块方糖和很少的奶精,这是诺亚习惯的口味。这样连厨房女佣都不知道的事情被费恩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费恩并不怎么喝过咖啡,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奶精多一些比较能接受。
“谢谢。”虽然费恩不知道有什么可谢的,毕竟他是他的副官,但诺亚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说。费恩立定站好道:“后天会有车送夫人小姐去车站。再隔几天会有一列火车过来,按您的意思,安排正好避开他们。”
“嗯,辛苦了。”诺亚喝了一口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水汽飘荡在杯上像咖啡里加多了奶精——不对,不要去想奶精。费恩用力眨了眨眼,防止自己又进入快要睡觉的状态然后开始乱想。诺亚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拿着咖啡好像思索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格莉塔,她不是我夫人。”诺亚道,“我们离婚了。”
费恩有些吃惊,不过也只表现为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诺亚却似陷入深思完全没有察觉,淡淡地继续道:“费恩你完全看不出来对不对?不过确实我和格莉塔从来没有争吵过,但她的善良让她自始至终无法接受我的工作。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帝国的荣光。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流血和杀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很享受这种杀戮,对于我而言,留在这里仅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听到“享受”这个词的时候,费恩猛然感觉心脏紧缩一下,他迅速回忆起看到犯人鲜血涌出时那种扭曲的快感。但同时也伴随着莫名空虚的阵痛。
也许用享受来形容是恰当的。因为费恩也无法具体说出自己那种感受。他只是在一条路上用残忍孤独地堆砌成壁垒,至于想去守护,或是掩藏什么便无人知晓。
借着晚餐时红酒的酒力,诺亚继续道:“我甘愿为值得的事业贡献一切,但格莉塔不能理解这条路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生命来奠基。我告诉过她那些道理,但她只是虔诚地祈祷,所以,我来这里之前的一个月,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没有权利干涉她的信仰。”
诺亚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费恩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在听,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不知说什么。诺亚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深邃的目光每次都让费恩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诺亚只是笑了笑:“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便低下头去继续办公。
寂静之后挂钟走动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清晰。
随着“嗒、嗒”的钟声,费恩竟忍不住又想打哈欠,甚至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瓶可口可乐提神就好了,不行的话加了奶精的咖啡也行……
不要再去想奶精了!费恩在内心恶狠狠地对自己道。
第20章 XX.军营宿舍
没过几天费恩就记不清楚送走格莉塔和伊尔莎时的细节了,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是开着车陪诺亚把她们送出了营地还是只在门口挥了挥手。因为要“迎接新的客人”,他和他的长官最近都忙得焦头烂额,却都没有什么怨言。
费恩一如既往坐在床上看书。刚洗过的金黄色头发发梢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有时会滴到脖子后面但他并不在意。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听说约纳斯的口琴被摔坏了,所以这几个小时约纳斯一直闷闷不乐。那只银色口琴据说是约纳斯那位在柏林的男朋友送给他的,约纳斯有时候会在寝室里演奏一些军歌,民谣,甚至是买不到谱子的小情歌之类。大家也并不反感这些音乐,听到熟悉的还会跟着哼哼。
但当约纳斯坚持用摔得五音不全的口琴演奏时,欣赏乐曲就不怎么愉快了。尤其是当他努力吹出一声却得到一个巨大的破音时,费恩觉得自己翻书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说,”马库斯从床板上跳下来,约纳斯随即就不吹了,以致于罗尔夫和鲁迪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马库斯,“我最近好像听说,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指挥官的老婆,他们离婚有一段日子了。”
寝室中的人纷纷表示讶异的同时,费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们的后知后觉还是仅为了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一点优越。
罗尔夫转了转浅色的眼珠,突然恍然大悟似地道:“难道说指挥官其实也喜欢男人?”
“噗。”费恩这次终于没忍住。只是这浅浅的声音并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第21章 XXI.奥斯维辛火车站
由于前一天休息得较早,凌晨三点起床时费恩并没有感到什么疲倦。穿戴整齐后开车去接了诺亚,感觉没过多久就站在了这里。
空气里隐约的臭味让费恩觉得有点烦躁。那列正开往终点的“死亡列车”还未到来,站台边却已肃立着犹如黑色堡垒一般整齐的党卫军军队。枪械辉映着冰冷的寒光,寂静中夏日的温度仿佛降至冰点。只有黑背军犬偶尔狂躁的吠叫划破沉静然后响彻整个站台。
费恩老是从囚徒口中听到“死亡列车”这个称呼。当然他不必像那些人一样心存对地狱般的畏惧谈起列车。他使用这个称呼,仅当是戏谑。
身边的诺亚笔直地站在离轨道较远处,尽管他坚毅凛然的神态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需要有人保护他的安全,甚至是否有人能够伤害他。
胸口闪耀着经年岁洗濯的勋章,让他威严如同披坚执锐的神祇。
列车进站时,比那股焦黑的浓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扑面而来的那种恶臭。费恩无意识地皱了皱精致的鼻子,而身旁的诺亚却如钢板一样一动不动。
他有从硝烟中洗练出的毅力,可以让他直接忽略掉这气味。
紧接着,哭号、吼叫等嘈杂的声音从几乎密不透风的车厢中骤起,却立即被粗鲁的声音喝止,又传来被痛打的哀号和呻\吟。折腾了一会儿,那些车中运来的人才排成整齐的两列走下来,脸上带着悲哀、满然,甚至扭曲的痛苦。
费恩的眸子仍然如同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依他的经验,这些不必要的表情最终只能剩下清一色麻木的绝望。
眼见人挤人的长流几近末尾。那些人无一不衣衫褴褛、□□出肮脏的灰白色皮肤。那副样子简直连柏林接头的乞丐也不如。费恩眨了眨略微酸涩的眼,从心底讲他压根不想在这儿多待一秒钟。但似乎将工作当成了信条的他依然坚守着。
事实上他很清楚,将工作当成心跳的从来就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面容沉毅,目光深邃却丝毫不减精明的男人。
然而变故让他来不及多想。
似是看准了军人们有所松懈,一名中年男人狂乱地尖叫起来,精神几乎崩溃的人具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他冲出队列,甚至在士兵开枪之前奋力撞开一名党卫军士兵。那个身形较小的士兵整个人被撞得一歪,男人便从间隙冲了出来,口中用希伯来语大声尖叫了一句话,竞向诺亚与费恩的方向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