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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城雨季 (长默)


刘京阳打小就怵陶郁他爸,这种场合更是不知该如何介绍。常征见惯了医院里失魂落魄的病人家属,走到陶父身边轻轻喊了声“伯父”。
陶父抬起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人,像是要开口询问,却突然闭上眼、表情痛苦地按住胸口。常征本能地上前一步扶住陶父,让他靠在椅背上,吩咐刘京阳去喊医生,随后问陶父是否对阿斯匹林过敏是否有过肠胃出血,见对方一直摇头,他迅速从随身包里翻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塞进陶父嘴里——作为一个心血管医生,随身带一瓶阿斯匹林是常征的职业习惯。
当医生护士推车赶到时,陶父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常征向医生表明自己的职业,告知患者已经服用了一片325毫克的阿斯匹林。医生点点头,将陶父推去做检查。这之后常征在陶郁和他父亲之间来回跑,所幸两边的情况都逐渐稳定。到第二天下午,陶郁体内的药劲消褪,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度过危险期后,陶郁要回家,常征就真的给他办了出院。医院里床位紧张,不出院就得从监护室挪到走廊等床位,常医生只在911时的纽约医院里见识过这样人满为患的景象,和医生谈过之后开了一周的静脉营养液,便带着陶郁回了他父母家。
对于常征自作主张把人带出医院,陶父没有反对,甚至默认了他留在家里照顾陶郁。然而在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陶父的心情十分复杂,尽管他表态能接受儿子的另一半,但事情真到了眼前,心里总归有个疙瘩。陶郁现在身体不好,他又不放心让这两人在外面单住。每每面对常征,陶父总不知该拿出个什么章程,干脆保持着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更倾向于把他看做一个医生。
站在儿子房间外,陶父犹豫了片刻,抬起手要敲门,房门忽然打开了,常征走出来,看到陶父道了声早安。
“情况怎么样?”陶父向屋里看了一眼,厚窗帘阻挡了光线,陶郁似乎还没起。
“半夜醒来吃过东西,天亮又睡了。”常征侧身让开门口说,“他在输营养液,您要去看看吗?”
陶父放轻脚步走进屋,见陶郁侧躺着,呼吸匀长,是睡熟的样子,一根滴液管连在左臂的肘窝处,手腕上套着一个轻巧的血压计,显示屏比手表的表盘略大。
常征走过去按动血压计上的按钮,腕带收紧后缓慢放松。陶郁在睡梦中有所感应,手在被子上蹭了蹭,被常征握住固定。半分钟后,他在本子上记下时间和血压心跳值。
“每隔一段时间我记录他的血压。”常征轻声解释道,“夜里不稳定,天亮后好了一些,但还是偏低。”
陶父皱眉道:“家里没有低血压的病史,他母亲家倒是遗传高血压。”
“和他体内残留的安眠药有关。”常征合上本子说,“抗抑郁药也有镇静成分,长期吃可能会造成低血压。另外他身体很虚弱,营养液只能作为辅助,还是要让他多吃东西。”
陶父始终想不通陶郁为什么要吞掉一瓶安眠药,先前一味担心他身体,现在情况好转,又气儿子思想脆弱,忍不住道:“他以前性格很外向,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家里有什么事也不会牵扯到他头上,这孩子……”
常征做了个手势,拦住后面的话,起身请陶父移步到客厅。
“陶郁有中度抑郁症。”常征语气认真道,“坚持吃药半年会恢复正常,但中途可能有反复,尤其是发病初期,药物的效果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他有时会无法控制自己,实际的举动和他当时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不一致,这种情况很少,但两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的确发生过。他当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过量服用安眠药,无论是与不是,我们最好都不要再问他。如果他愿意说最好,不愿意说我们就不要一直提醒,那会增加他的压力。”
陶父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他还是不能理解原本开朗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放在几年前他可能要把人揪起来狠狠教育一通,让他醒一醒。现在岁数大了火气降了,陶郁这几年越来越有主见,做父亲的也不能一味武断地想当然。听了常征的话,陶父沉默良久开口道:“家里现在的情况比较混乱,小郁这个样子,如果真是心里有事想不开,是不是要送他去精神病医院?”
“陶郁是抑郁症,不是精神病。”常征简单地解释道,“他的情况就像感冒,通过吃药可以痊愈,但是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犯病并不可怕,只要持续吃药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陶郁的心事很重,外在可以表现得很乐观,但其实很多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我们能做的是尽量理解他,给他一个轻松的环境。”
陶父叹了口气,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儿子每天都在想什么,谈何理解。
“我今天要去法院,和他母亲相关的一个案子开庭,可能回来比较晚,辛苦你照顾他。”陶父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说,“这是食堂的饭卡,院里所有的餐馆也可以用,你看看喜欢吃什么,再给小郁带一些。”
“我会照顾好他,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常征没有动饭卡,起身去屋里找出一个药瓶,回到客厅交给陶父说,“这个您随身带着,再有上次那种情况就口服一粒,让身边的人打急救电话。”
陶父接过药瓶看了看,认出英文写的是阿斯匹林。
“我其实一直备着硝酸甘油,那天出门着急忘记带……”
“服用硝酸甘油有风险。”常征接过话道,“它对心绞痛有效,但对急性心梗,用硝酸酯类药物要谨慎,如果不做心电图评估是否存在右室心梗,我不会给病人开这类药。大多数人在心脏病发作时难以分清是心绞痛还是心梗,安全起见,如果对阿斯匹林不过敏近期也没有肠胃出血,我会建议患者有情况时服用一片,咀嚼半分钟咽下去,不要喝水,这样见效最快。”
陶父抬眼看了看常征,之前因为妻子的态度他对未见过面的常家兄弟印象很不好,但这几天的接触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全新的认识,有职业素养,性格稳重让人放心,符合大多数父母对子女的期望。联想到自己儿子,陶父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好药瓶。
陶父走后,常征回到房间,床上的人换了个睡姿,一条腿骑在被子上,头发睡得东倒西歪。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带着温暖的静谧。
输液瓶里的液体只剩一个瓶底,常征将针头取下,用消毒棉球按在陶郁胳膊上,见对方的眼皮动了动,他轻笑道:“睡醒了就起来吧。”
陶郁睁开眼,见对方满含温情地看着自己,心底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往床里挪了挪,常征会意地躺到他身边。
仿佛回到了最初在一起的时光,心怀愉悦地相互贴近,没有那么多不满和争吵,彼此相伴的每一分钟都值得怀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抱怨和指责占据了他们越来越多的时间,过去的半年无疑是关系中最冷淡的时期,一个总说另一个关心病人多过家里,另一个听得多了免不了分辩、争吵、或者干脆无视。有时常征觉得陶郁无理取闹,自己每天面对那么多病人,多努力一分也许就能挽救一条生命,看多了生死线上的挣扎,让他对生活里的琐碎没了耐心、视而不见。
直到陶郁离开,常征才发现自己对家里忽视到什么程度,忘记交电费天然气费被切断供应;不知道要给加湿器换滤网长了霉菌;楼里业主会通知大门换电子锁,他做手术没去开会,结果晚上回家被锁在门外;以前不论多晚家里总是有现成的饭菜,自从陶郁走后冰箱冷冻室就没打开过,里面的冻肉早已过了保质期……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让他忘了生活里还有这些麻烦事,忘了因为有对方他才能心无旁骛关注他的病人,忘了对方也有事业的诉求、却不得不分心料理两个人的家事。
“等这边的事结束回去吧。”握着对方消瘦的手腕,常征低声说,“我会平衡工作和家里,你说的对,基金的运行不是靠个人,Chloe现在像一个家族事业,想扩大影响,需要依靠团队来运作,而不是个人决策和声望。这一年我太着急,自从父亲表示想退休,我的压力很大,盲目追求手术台上的时间,其实有一部分应该留给低年的住院医,这样可以有时间给家里,也可以更专心自己想做的事。”
“建立关于心脏病案例的数据库吗?”陶郁很久没讲话,嗓音有些沙哑,听了常征的话他开口问道。
得到回应,常征在他头顶吻了吻,半身靠在床头继续说:“我和父亲还有团队的主管商量,打算从基金里拨出一部分,在全国招募一些医生或者医学生,对各自所在医院的心脏病例进行分类总结,对一部分病人长期术后追踪,由这些分散的点开始,扩展到各州,再汇集成全国范围的数据库,并且持续更新。这个过程也许要五年、十年、二十年,想达到全球范围,也许在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所以基金更不能以家族的形式延续,它需要不断吸纳有相同志向的人加入,致力于为心脏病患者、尤其是有威廉姆斯症的心脏病患儿寻求最佳治疗方案。”
陶郁安静地听着,常征对事业的规划令他感到骄傲,他爱这个人不是因为他富有的家庭、令人尊敬的职业,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简单节省,而常征的工作更是苦逼无比。这世上总有些人,他们的理想无关权力与金钱、无关个人享受,在世人眼里也许过于理想化,而正是这些人在尽他们所能、用爱去抹平角落里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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