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钊以前住在这。”陈立忽然开口道。
陶郁转头看他,有些惊讶对方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住唐老师家?”
“住在对面,租了那对夫妇的一间客房。”陈立解释说,“那时唐海南打算买房,这房子之前的主人还不起贷款房子被银行收回,晏钊听他房东说起,推荐给唐海南。我陪老唐来看房时他也在,就认识了。”
见陈立望着对街,陶郁猜测此时此刻他心里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和遗憾,算算那时他还不到三十,晏钊大概和自己现在一样年纪,一转眼再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一个已近不惑,另一个则没了音信。
“你们怎么会分手?”陶郁问。
陈立笑了笑,目光从对面收回,看向陶郁说:“那么多离婚夫妻,每对都有不得已的理由,性格不合、理想不一致、生活习惯差异……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激情被磨没了,不愿意再迁就对方。两个人走到那一步,没有婚姻的约束也没有下一代的牵绊,还有什么理由在一起?”
陶郁答不上来,对方的话戳进他心里,他和常征是不是也正沿这个方向走下去,无论一起经历过多少事,生活照样归于琐碎平淡,被掩盖的矛盾逐渐凸出,他不敢想他们将来会不会也对彼此感到麻木。
冷风勾得陶郁又咳嗽起来,带得左肋隐隐作痛。陈立侧身为他挡住风,接过食盒,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你这么干咳有段时间了,去检查过没有?”
陶郁缓过一口气,还没回答,就听唐海南在楼上喊:“你们两个在外面偷吃火鸡吗?陶郁你那个破身体自己还不注意,不生场大病不舒服是不是!”
“唐老师这乌鸦嘴。”陶郁嘟囔着,跟在陈立身后进了唐海南家。
陈立问:“你年纪轻轻的身体怎么回事?”
陶郁打马虎眼道:“别听唐老师瞎说,就是今年发过两次烧。”
“就发过两次烧?”唐海南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春节时大家一起吃饭,别人都没事,就你闹肠炎烧了一星期;刚好了两天,又传染流感发烧;夏天从国内回来还得过胃炎。脾被切除了免疫力差,自己还不好好保养……”
“行了,唐老师,以后我一定注意。”陶郁打断道,“快开饭吧,火鸡放在保温袋里,应该还是热乎的。”
趁唐海南两口子在餐厅忙活,陶郁闪身进了卫生间,掀起上衣在左肋上按了按有种胀痛的感觉,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上半年去做常规复查时没发现问题,他心里没底,不知道是不是咳嗽牵动了旧伤。下半年的复查约在十二月中,他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提前。
从卫生间出来,陈立靠在门外看着他,自责道:“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以前找你喝过好几次酒,你得胃炎是不是因为在国内……”
陶郁摆摆手:“脾切除不算大事,就是容易发烧。医生说稍微喝点酒没关系,现在到哪都有人管着我,你可别学他们。”
“如果有机会,我倒很想管着你。”陈立说这话时语气自然随意,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陶郁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怔了片刻,避重就轻道:“我身体其实没那么差,我……”
“你不用紧张。”陈立微微一笑,“我比你大了十岁,现在又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我对你其实没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不过有时你让我想起晏钊,你和他一样敏感,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让人忍不住想发掘你的真实想法。”
“师兄……”陶郁不知该如何接话,对方坦然说出了对他的态度,却并没有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事实上他真觉得心脏下面堵得慌。
陈立并没有指望陶郁对自己的话有什么回应,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了。陶郁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跟在陈立身后走向餐厅。
吃完饭陶郁觉得左上腹的胀痛感越发明显,甚至还有点恶心,他向唐海南告辞回家,陈立见他脸色不太好,便提出开车送他回去,陶郁没有拒绝。一路上两人没怎么交谈,陈立只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陶郁勉强笑了笑说家里就有个医生,陈立于是没再多说。
回到家,陶郁发现车钥匙挂在门口,常征已经回来了。客厅桌上的菜原封未动,半只火鸡也好端端的待在烤盘里,然而仅剩的那只鸡腿不翼而飞。他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偷鸡腿的贼靠在床头,手机掉在一边,人已经睡着了。
陶郁俯身捡起手机,摁了摁没有电。对于常医生这种到家倒头就睡的状态他早已见怪不怪,外科住院医一周平均工作八十到九十小时,最疯狂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百一十小时的纪录。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常征就出门,晚上回到家说不了几句话又梦周公去了,两人哪有机会交流,明明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像隔着时区。
“Scaple……”
常征在梦里语速很快地说了一串英文,陶郁只依稀听懂“手术刀”,这怎么做梦还在做手术呢?他试图调整对方别扭的睡姿,却把人推醒了。
“你去哪了?”常征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
“在唐老师家吃晚饭。”
常征“唔”了一声,合上眼。
“我带了半只烤鸡过去。”
“好……”
“今天Bears比赛输了。”
“……”
“晚上陈立也在唐老师家。”
“……”
对方的鼾声宣告今天的对话结束,加起来还没有刚才的梦话多。陶郁失落地坐了半分钟,忽然探身吻上对方,不理会常征因为困倦而不自觉地躲闪,不肯罢休地掀起他的上衣。
“你怎么了?”常征被彻底搞醒,迎合着他莫名其妙的热情。
陶郁扯掉衣服扔在一边,赌气道:“我做得不够明白?”
常征打着哈欠翻身,鼻音浓重道:“我今天四台手术……”
卧室里没有开灯,对方的面孔变得模糊,陶郁感到胸口发堵,并不比精疲力尽的常征更有兴致,可除此之外他悲哀地发现他找不出其它的交流方式。
左上腹的胀痛弥漫到整个腹部,掩盖了身体的其它感觉,陶郁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似乎听到常征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却无法回应……
感恩节的当晚陶郁被送进手术室,移植的脾组织吻合口形成血栓,造成移植脾梗死,无法重建血运,最终被彻底切除。
第五十章
答完最后一道题,陶郁合上笔帽,收拾起桌上的草稿和计算器,朝沙发上的人喊了声“师兄”。陈立走过来拿起试卷看了看几道大题,见答题步骤清晰没有明显的错误,便将卷子叠好放进密封袋里,帮陶郁挪开病床上的小桌。
“今天精神比前几天好,刀口愈合得怎么样了?”陈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还好,下周就出院了。”陶郁扯动嘴角一笑说,“要不是住院费太贵,我真想在这租个房间,不用自己打扫卫生,护士还把饭菜送到跟前。”
陈立没有被他的自嘲逗笑,认真道:“出院以后也要注意休息,不想做饭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多做些给你送去。”
尽管不会真的让对方送饭,陶郁还是心里一暖,这样的话常征从来不会说,这也不奇怪,常大少爷连饭都不会做,上次受伤那么重,出院后也是他这个伤号做两个人的饭。
“下周我母亲来。”陶郁说,“我可能一出院就跟她回北京。”
陈立点点头:“回去休养一阵也好,正好放寒假了,一月中开学再回来。”
“……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陶郁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之前受伤我没告诉家里伤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我上次就做了脾摘除和移植手术,所以这次的事让他们很震惊,不放心我自己在外面。家里的意思是休学,只要我回国,其它的他们都能接受……”
父母彻底妥协了,只要他回去,家里不再干涉他和谁一起生活,甚至可以和对方的家人像亲家一样往来。当初逼得自己离家的矛盾,现在终于要解决了,可他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陈立难以置信道:“休学?!你还有一年多毕业,学位不要了?你的项目还没完结呢!”
“项目的实验已经完成了,结题报告我可以在国内写,发给老头修改。”陶郁低着头说,“这两年我的身体状况老头都知道,做完手术他来看我,说如果真的因为身体原因念不下去,他完全能理解。我已经修够了硕士学分,可以选择不写论文以专业硕士毕业。”
“念了这么久就拿一个硕士学位,你甘心吗?”陈立劝道,“辛苦的时候都过去了,你后面只需要再做些实验写篇博士论文,实验我可以帮你……”
“不光是身体的原因……”陶郁没有说下去,转而一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这学期已经赶不及申请毕业,所以下学期我还会注册,只不过是在国内远程听课和写结题报告,要不要回来继续念看那时的情况吧。”
陈立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回国,那常征呢?”
陶郁转开目光,看着输液管里缓慢下落的液滴,没有开口。几个月前当父亲第一次递出橄榄枝,前提是要求他回国时,他虽然难以抉择,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倾向于为了常征留下来。可这次入院让他意识到,如果留下来的生活依然是这种状态,只有当自己也是一个病人的时候,对方才能顾及到他,那这段关系对自己来说到底还有多少意义?在等待和失望的循环中他找不到爱情最初的悸动,常征曾经让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可现在他发现有时候难题不在于能不能解决,而是他们眼中的难题是不是有等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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