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三万八千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他心里却像遭遇了气流,忐忑不安,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最终一个觉也没睡成。
下了飞机,老安德鲁从公民通道先行一步,陶郁在外国人入境处排了将近一小时,才取行李到达接机大厅。此时是芝加哥的傍晚,常征说过下午有手术,未必能来接他。打对方手机,果然又是无人接听,他无奈地拉着行李往地铁站走。
路过那个三年前吞了他钢镚又打不出去的投币电话,“故地重游”发现板子上似乎多了些涂鸦,他从包里掏出笔,在上面添了一行字——
“Line to nowhere……”
有人从身后圈住他,轻声念了出来。
陶郁猛地地扭头看向来人,惊讶道:“你不是来不了吗?!”
“病人情况不稳定,手术临时取消了。刚才你打电话时我正在付钱,没有注意到。”常征笑着递给他一个麦当劳汉堡,顺手提过行李,推着他往停车场走。
“你听说过那个’line to nowhere‘的电话亭故事吗?”
陶郁啃着汉堡摇头:“没,恐怖故事?”
“是个真事。”常征说,“加州西南的Majave沙漠在六十年代曾经发展过采矿业,为了方便工人们和外界联系就装了一个电话亭。后来采矿没落了,那里成了真正的荒漠,只有沙土,那个电话亭却一直留在那几十年serving no body。直到99年有个加州的旅行者在地图上发现沙漠中间有个黑点,标注写着Telephone。 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到那个电话亭,居然还能够打通。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发表在一个小杂志上,并且公布了电话号码。”
“我打赌你拨过那个电话。”陶郁说,“你就特关心那些没有人的地方,无人岛啊、无人沙漠、无人电话亭……”
常征笑道:“我是打过,而且还接通了。”
“什么人专门跑沙漠里去等你电话?”
“是个家在洛杉矶的自由职业者,他看了那篇报道于是去找那个电话亭,还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在那住了一个星期,接听从各地打去的电话。”
“这人是有多闲啊!”陶郁评论道。
“你不觉得他是因为太寂寞,所以想到去接听陌生人的电话吗?”
“太寂寞,所以跑到一个更寂寞的地方,就为了接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打去的电话?这不是闲得蛋疼是什么?”陶郁说完忽然心里一动,“等等,你说那是99年?那时你不是……”
“我在上大学。”常征说,“Ex刚把自己喂了熊,我有时会出现幻觉,看到他在房间里吸完大麻做祷告。”
“……所以你也是因为寂寞才打那个沙漠里的电话?”
常征不置可否:“那段时间对身边的人总有很多顾忌,更愿意和陌生人交谈。”
陶郁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陈立,对方是不是也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对他这个陌生人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一点好感和亲近也被放大了数倍。
他晃了晃头,想把脑子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赶走,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方想过什么,无论自己在某个时刻是否也曾被吸引,都不重要,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看着手里的汉堡,他忽然失去胃口,递给常征道:“你饿不饿?”
常医生闻着汉堡味儿痛苦地扭过头:“我已经吃了两个星期快餐了,求你回家做顿饭吧!”
八月底秋季开学,陶郁又开始忙起来,在上海的两个星期已经渐渐被抛在脑后。这个学期他多选了一门课,污水厂的项目快结束了,他打着小算盘想多修点学分,万一项目完结没有资助了,就得自己付学费了。
每周三下午是系里雷打不动的讲座时间,有时是本系的教授,有时是请近期发表过有影响文章的业内人士。这天下午陶郁从污水厂赶回学校,到报告厅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想从后门溜进去,结果看到系主任在后门外面打电话,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前门。
把门推开窄窄一个空档,陶郁闪身进去贴着墙根往后走,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找到给自己占座的骆丰,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蹭过去,落座后长吁口气看向前面作报告的人,结果这口气还没出完又被倒抽了回去。
“陈……”他急忙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
对方正好也看过来,报告没有停顿,眼里却染上了些笑意。
第四十四章
陈立的报告讲的是硫胺化合物在生物固体中的降解模型和外界环境因素对降解率的影响,这篇文章几个月前发表在美国一个影响因子很高的期刊上。在上海参加交流会时陶郁就听过他的报告,那时因为听众都是教授,所以内容偏重模型的实际应用,现在给学生讲,则重点在基本理论和模型的建立过程。
陈立很会掌握演讲的节奏,尽量避免自己唱独角戏,他问学生对试验设计的想法,让他们猜测实验结果,通过数据分析来证明猜测是否正确,然后给出理论依据,四十五分钟的报告呈现的并不只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平心而论陶郁觉得科研报告能做到陈立这效果很不错了,连骆丰这种逢讲座必睡的人都坚持到最后。
“Thank you for coming……”幻灯片翻到最后一页,讲台上的人致谢道,“especially those of you who did not check your phone once.” (译:谢谢来听我的报告……尤其是那些中途一次都没看过手机的人。)
观众席上响起窃笑声,有人讪讪地收起手机。陶郁随着其他人鼓掌,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他蹭到前排老安德鲁旁边,小声问:“Professor,you didn’t tell me Lee was the speaker of this week! When did you invite him?” (译:教授,你没告诉我陈立是这周的受邀演讲者,你什么时候邀请他的?)
老头两手一摊道:“I didn‘t. He is Professor Gruca’s guest. I passed the message to him when we were in Shanghai. He said he would think about but didn‘t sayyes right away. I’m glad eventually he decided to come. This is a good presentation, isn‘t it?”(译:我没有,他是Gruca教授的客人。在上海时我只是把消息带到,他说会考虑但是没有立即答应。我很高兴最终他还是决定来了,这是个很不错的演讲,不是吗?)
Professor Gruca是系里那位少壮派教授,也是老安德鲁退休后最有可能继任环境专业Director的人选。陈立虽然当年跟老头做博后搞环境统计和风险分析,但回国任教后个人的研究方向越来越偏向他本来的化工专业,和同样是搞污染处理技术的Gruca不谋而合。
“It is.”陶郁看了看讲台上正回答学生提问的陈立说,“……and it was a big surprise of seeing him again……”(译:是个好讲座……另外再见到他让我很惊讶……)
“I’m afraid your surprise may last longer.”老安德鲁说,“Gruca invited him not just for a seminar, but also for a two-year program that is funded by Cook County to develop a Class B biosolids disposal approach.” (译:我恐怕你的惊讶还会持续更长的时间。Gruca邀请他来不止是为了一次讲座,而是让他参与一个由Cook县政府资助的两年项目,开发B类生物固体的处理技术。)
“You kidding?!” (译:你开玩笑吧?)
“Why would I?”老头反问道,“Don‘t you know he has a patent of biosolids treatment tower technology?Lee is a smart guy and very good at moving idea to patent.”(译:为啥我要拿这个开玩笑?你不知道他有一项生物固体处理塔技术的专利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并且擅长把研究转化为专利技术。)
“……so he will be working here as a visiting researcher in the next two years?”陶郁难以置信地再次瞟了台上一眼。 (译:所以这两年他要在这做访问学者?)
“You know very soon I’m going to retire.” 老头解释说,“The department has been looking for a new professor for a while. Lee is a good candidate. He can teach my classes and he is a mature researcher. The two-year program will be a transitioning stage to fully prepare him from a visitor to a full-time professor.” (译:你知道我快退休了,系里在找一个新教授。陈立是个不错的候选人,他可以教我的课,本人也是个成熟的研究者。那个两年的项目将是一个身份转换阶段,让他从一个访问者成为这里的全职教授。)
“As a tenure?” (译:作为终身教授?)
“Well, a full-time doesn‘t necessarily mean tenure, but I think our department will eventually hire him as a tenure.” (译:全职并不一定意味着终身,但我想系里最终会聘他为终身教授。)
陶郁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为系里认可师兄的成就感到高兴,也希望和陈立有更多工作接触的机会,在上海时对方给了他一些不错的建议,如果能经常交流那会对自己有更多帮助。而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不安,在窥到对方可能的心意之后,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不相见还好,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担心自己的生活因此受到影响。
“Last question……” Gruca教授作为邀请陈立的人主持报告会,最后一个问题照例留给了现场的教授。
“Professor Chen,you know here we have very strict requirements on biosolids applications. No offense, but what I learned is that China is about 30 years behind the US in rulemaking and enforcement. Chinese farmers still use human-faces-based fertilizer, which has raised lead and heavy metals contamination problems. How can you prove the technique that fits in China would also fit here ” (译:陈教授,你知道这里对生物固体应用有很严格的法规。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据我所知中国在(这方面)法规制定和执行上落后美国三十年,中国的农民现在还用人类排泄物做肥料,引起了铅和重金属污染问题。你怎么能证明这个适用于中国的技术同样适合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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