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愣神于那始料未及的画面,皱了皱眉,随即换上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在离床上的一男一女不可能更近的一张椅子上慢慢坐下。
“你在向我示威吗?”将自己的裸体陈展在自己儿子面前的女人,毫无愧色地与他对话。
“我在看一个母亲,”谢罗彬笑了笑,“她的羞耻心究竟可以匮乏到什么程度。”
罗斯玛丽伸出一只美丽无瑕的手按住了身畔惊慌失措穿起衣服的男孩,女人的胳膊柔若无骨,白得闪闪发光晃人眼目。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手臂上一个小小的伤疤,然后她开始笑了,充满狡黠意味地笑了。女人的声音告诉一脸诚惶诚恐的男孩,这是谢罗彬六岁时留下的齿痕。
不知何时说话的对象变成了身为儿子的男孩自己。
“你会看到一处古老一些的伤口。那是为了生下你而被烙下的终身印记。”谢罗彬看见母亲慢慢岔开大腿,就像鳄鱼张开了嘴。在一丛浓密似沼泽的黑色毛发中,女人正将最私密的部分展示向自己的儿子。
“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与我作对。当时我抱着你,满脑子都是想掐断你脖子的念头。但你的父亲离我而去的那天,让我终于意识到,你总有一天会长成和谢楠一样肩膀宽阔的挺拔男人,长成和谢楠一样引人注目的英俊男人,你会替代谢楠长成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男人。于是我就放弃了那个念头。”
无声对峙了很久。
最后她对他说:“我们之间依然有一根脐带,它会牢牢地绑缠你一生,它会在你妄想和谢楠一样离开我的时候扼断你的咽喉,它会从你身边夺走一切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东西。”
“你赢了。”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少年时代的谢罗彬神态自若地起身,走出了房门。“可赢的不总会是你。你会一天天变老,而我会长大。”
第3章 在云端(3)
谢罗彬作为父亲谢楠遗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理所应当地得到了母亲的垂爱。心理学上管这种畸形现象叫作“移情”,罗斯玛丽的“爱情”满荷不下,掐得人几近窒息。
她将自己化作沾染脓血的脐带、永不见天日的囚牢、栖息蛤蟆与恶臭的沼泽,窥视他的邮件、监听他的电话,如果长时间不回家她就会以龌龊的词汇骚扰他所有的朋友,命令他们代为传话。
因此,成年以后的谢罗彬依旧保持着每个月都回去看望一次母亲的频率。
“咬紧你的颌骨……好,现在放松……再来一次。”他提供给自己的母亲第一支肉毒杆菌,而她自此深陷其中,再不可收拾。
谢罗彬深知,这个年华渐逝的女人而今唯一的爱好就是等待自己回来给她打上一针。从脱离母体呱呱坠地的那刻起,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就在罗斯玛丽为这种便捷有效的整形手术上瘾之时,他也曾善意地给予提醒:这会延缓你的衰老也能永葆你脸型的清削,但过度使用也会产生一种无可挽回的副作用,它将让你的脸僵硬、浮肿,像个随时会涨裂的玩偶。
※ ※ ※
谢罗彬为昔日好友拐走,为了消磨午后时光,郝透独自一人漫步田畦。风中弥香的蔷薇瑟瑟颤栗,一股由地面氤氲而起的热气蒸得人热泪盈眶。
郝透出过唱片,演过电影,拍过偶像剧,尽管那些玩意儿在谢罗彬看来统统都是应当狠狠唾弃的垃圾,但这也让这个清秀漂亮的男孩成为一众少女心仪的对象。可是这个宁静祥和仿似与世隔绝的小镇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发现不少黝黑脸蛋儿的孩子围坐成圈正鼓掌唱歌,曲调和歌词都俗不可耐。身为大众偶像的自觉让他决定教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们,何为真正的音乐。于是他融入其中,席地而坐,开始唱一支来自中世纪的歌。
——不要让那个死去女儿的母亲听见你谎话连篇诋毁自己的姊妹;——也不要让那个韶华无存的母亲看见你眷注勾引她的丈夫;——啊,啊,啊啊啊……
那诡异的音调和歌词使那些年幼的听众人心惶惶,才唱了两句就有孩子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开。没多大功夫跑了个只影不留,令他深受其挫。
郝透坐在地上环视了一眼空落落的四周,除了几只浑似耳背的鸣啭的鸟,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想了想,决定在没有一个听众的情况下,自娱自乐地把它唱完。男孩柔软的褐色头发于这个午后晕出灼人的光亮,他的柔薄嘴唇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微向上的弧度,仿佛何处落下一滴树脂封存住了这般无比美丽的笑靥。
你是盛夏开出的摧枯拉朽的花,值得大肆褒扬。
谢罗彬正好于此时走了过来,他静立于远方观望自己的恋人时不住地想:他真是个天使啊。
然后他看见这个“天使”站了起来,轻轻一掸腿上的灰。顺手把一户人家挂在篱笆上的一条咸肉牵走了。
※ ※ ※
循着门牌号找到了谢罗彬的家,敲了敲门。
瞅见开门迎接自己的罗斯玛丽之时,郝透差点吓晕过去。和照片上相比,除了年纪略见苍老,这个女人依然很有姿色,皮肤白皙如瓷光可鉴人,宛若新生般了无岁月的折痕与瑕疵。一身古典旗袍的女人看上去端庄娴雅,隆鼻深目的面容非常漂亮。她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背脊永远笔笔挺直,优雅得如同中世纪的贵妇。然而他也看到了鸡蛋里美中不足的一根肉刺——这个女人的面孔略有些浮肿与僵硬,仿佛在脸上糊了一层绷紧的山羊皮。
好像一走路就会嘶嘶嘶地发出崩裂的声响。
一个油头粉面的高中生正巧路过,朝驻于门口的美丽妇人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看什么?你这只装了根假阳物的狗杂种!”罗斯玛丽学会中文以后,完全迷恋上了骂人的艺术,她学习中文好像只是为了吐出那些污言秽语。
谢罗彬从邻人的口里得知,母亲并没有其表现出的那么品格高贵、仪态纯洁。闭门不出、与周遭全然隔绝的她其实正和一个退休的老政客纠缠不清。修得整齐有序的山羊胡,高高翘起的方形下巴,高大魁梧的身材,他的头发像弓弩一般坚硬。那个过了花甲的男人依然英俊,在小镇居住是为了狩猎单身而又风韵犹存的女人。时有三五成群的母狗聚在一起,一边诅咒他的风流多情一边交头接耳地给予他令人听了不免羞臊的赞美,“我的天!他的阴茎就是一把乙炔焊枪,把我整个人都烧化了!”
“你不是说你妈死了么!”郝透从惊魂不定的状态里活转过来,翻着白眼。
“我没说她死了,”谢罗彬微微一笑,“我只是说,我回来参加她的葬礼。”
“欸?这话什么意思?”郝透尝试着从方才的一眼相视中找出蛛丝马迹,可他觉得那个名为罗斯玛丽的美丽妇人看上去身体非常健康。
男人笑而不答,虎牙森然毕现。
郝透想要俘获这个男人的母亲,所以他告诫自己必须表现出循规蹈矩的教养,竭尽所能地克制自己路过罗斯玛丽身旁时从她修长脖子上摘走珍珠项链的欲望。太痛苦了!痛苦得下腹一阵酸胀——他又得去上厕所了。
“想要博得她的好感也不难,我们以你的名义给她买一份贵重的礼物。”谢罗彬为这个男孩表现出的诚意兴奋不已,低头吻了吻他的嘴角。看着对方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欣然可喜的表情,他适时而欠揍地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买,不是偷。”
※ ※ ※
两个人一起去古董店挑选礼物。
古董店的老板是一个叫作万菲的女人。染了一头金发,因为脸孔非常精致美丽而不显得廉价与俗气。穿着十分前卫惹火,修长美腿和浑圆的小屁股一概迷人到死。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就是太高大了些。一米七出头没多少的郝透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觉得她兴许有一米八五。
这个女人对谢罗彬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殷勤。她一看见他,就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身高相似,拥抱起来就很方便。美人在谢罗彬脸上狠狠啄了一下,“嗨,罗彬!你可又帅了!”
“我美丽的小娼妇,给你介绍我的爱人。”谢罗彬把男孩一把拽至美人跟前,微微一笑说,“他说他是上帝派来予以拯救的天使,要将堕落腐坏的我拉回正途——”
还不等听完,美人已尖声尖气地大笑失声,险些背过气去,“这孩子可太逗了!”
“罗彬,给你看个好宝贝。”拉过谢罗彬的手,将他带至一张明显上了年纪的梳妆台前。她调皮地冲他煽动华丽似扇的假睫毛,眨起眼睛,“这是我从一个收藏古董的法国老头那里购来的。为了得到它,我甚至不惜向他奉献了我的肉体。”
桌角破损,漆彩脱落,散发虫蛀一般的腐蚀气味。古老而潮湿。据传它来自路易十四的某个情妇,与罗斯玛丽一直强烈秉持与恋慕的贵族情结倒相得益彰。这大概是仅有的让谢罗彬觉得这块雕花木头还算物有所值的地方。
“既然是以我的名义送份礼物给你的母亲,那么是不是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呢?”两个人完全无视了郝透的抗议,依然肩肘相挨,喋喋品议着眼前的宝贝。郝透感到内心生起了一股强烈的醋意。然后他就掉头去寻找厕所,万菲看见了,很热情地跟上了男孩的步伐。嘴里说着,正好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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