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四个字不可谓不刺耳。宁桐青说:“那你对我,不免过于自作多情了。”
“不能算吧。我一直非常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自作多情这个词恐怕不准确。”程柏非常平静地回答他。
宁桐青直皱眉:“你这喜欢用成语和改语病的毛病一点没改。还有,你喜欢的人和东西都太多。”
“但这和我刚才那句话并不矛盾。”
话说到这里有点难以为继。一方面宁桐青明白程柏的话没错——人总是要先认识自己,不能寄望于别人发现自己的内心,但另一方面,他更不愿撕掉这一层心平气和的表皮,再次陷入对过去情感不必要的纠葛之中。
说来说去,今日的宁桐青和程柏,与当日分手的宁桐青和程柏,谁也没有变。
他终于也放下筷子来:“你觉得饭还好吃吗?”
你本意是想说话不投机,饭都难吃了,没想到程柏直接回答他:“根本就没好吃过。我在反思是不是你惩罚我坚持请你吃饭,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宁桐青简直被他气笑了,索性投箸:“那行,我们换一家吃过。反正你出钱。”
可他们到底没有顺利抵达今晚的第二家餐厅——刚一出餐馆,宁桐青在路边捡到吐得估计连妈都不认识了的简衡。
第20章
宁桐青是在停车场外的树下发现简衡的。事实上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那个跪在地上狂吐的人是简衡,去过问的初衷只是担心一个醉鬼在冬天的雨夜里因为无人问津猝死。
等宁桐青认出简衡的脸时,他足足呆了三秒钟,然后才反应过来,用尽力气把他从湿淋淋的地面上拉起来。
他拍简衡的脸,简衡却一直没什么反应。程柏见状,问宁桐青要不要打急救电话:“他喝醉了。有没有到酒精中毒不好说。你最好送他去医院。”
宁桐青根本顾不上理他,牢牢架住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简衡,低声而急促地喊他的名字。
简衡似乎是没有完全听见宁桐青在叫他,倒是对“医院”两个字有反应。他费力地抬头,眼睛彻底失了焦:“别怕,我存了钱……就藏在书柜第二格……最右边……”
宁桐青和程柏面面相觑。后者摇头:“去医院吧。”
说完程柏要来帮一把手,可手刚一碰到简衡的后背,前一秒还像死鱼那样瘫在宁桐青身上的简衡忽然像被过了电,整个人都抗拒地抽搐起来。接下来,不管程柏碰到他哪里,甚至只是稍稍靠近一点,都会引来简衡的扭打和反抗。
宁桐青几乎按按不住他,只能喊程柏:“Bertie,算了,你别碰他了,不然再这样下去连我也带不走他了。”
程柏也皱眉:“你朋友?”
宁桐青一咬牙,不顾已经开始聚集的围观人群,反身把简衡架在背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帮我开个车门,我来处理。”
简衡的身体沉重而炙热地贴着他,潮湿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扑在宁桐青的颈子上,感觉很不舒服。
程柏没有多耽搁,接过钥匙后快步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后见宁桐青正吃力地背着不省人事的简衡往车这边来,索性把车开到他身边:“你看着他,我来开车。去哪里?”
把简衡艰难地塞进后排座位后,宁桐青直起腰,重重吐出一口气:“我没法再分神给你指路,我得尽快把他送去医院。”
程柏回身看了一眼简衡——他正在用力拍着车窗户,像是要把把窗户敲出一个洞,才好逃出去——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沉默下来的宁桐青,就下了车,让出了驾驶座:“你一个人没问题?”
宁桐青点点头,却是说:“我没法陪你吃今晚的第二顿了。”
“你已经陪了我一个周末了。”
这句话不知道为何让宁桐青生出一点说不清的酸楚。可简衡还在敲他的车窗,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宁桐青无法扔下他,更不可能让程柏陪他处理醉酒的简衡,于是,告别的时刻忽然到来了。
不管分别来得如何突然,眼下宁桐青一无闲心二无气氛来和程柏好好道别。他飞快地给了程柏一个拥抱,两个人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
车子渐行渐远之际宁桐青能看见程柏在目送他离开,他这才想起后备箱里有伞,应该给他留一把。可这条路是单行道,开出一个路口后,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又回头看简衡。说来也怪,之前闹得像是要翻天,车子开动之后,他反而安静了,整个人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在座位上,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宁桐青又喊了他一次,没有回答;过五分钟再喊,这次,终于有了一声极轻微的回应:“嗯……”
他吃不准这是不是有意识的回应,又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简衡又不说话了,呼吸声却在瞬间急促起来。
等了很久,宁桐青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还是说下去,假装简衡能听进去:“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明天可是周一。你喝了多少?我们先去医院吧。”
简衡用呕吐回应了他。
刺鼻的气味在车里弥漫开,宁桐青多少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也不抱怨,只是摇下前排的车窗,同时在心里决定不再和醉鬼费口舌了,先送去医院再说。
路上还算好走,就是红灯太多,他没法开太快,简衡又吐了两次,宁桐青一直没停车看他的情况,只是留意他的呕吐声,虽然他的车彻底遭殃了,但宁桐青还是希望他多吐几次,全部吐干净了,反而没事了。
果然,简衡没有吐第三次,眼看着再两个路口就到人民医院的急诊科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沙哑地从后排传来:“……你是谁?”
宁桐青叹气:“你能听出我是谁吗?”
几秒钟的沉默后,简衡明白无误地给出了答案:“宁桐青。是我给你打电话求救了吗?”
“没有,偶遇。你现在怎么样?”
“……谢谢。”简衡艰难地长吁一口气,“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捡到你时你醉得不省人事,一问三不知,我怕你酒精中毒,想送你去医院挂急诊。”
“不用了。”
稍一斟酌,宁桐青到底没有问他“你是不是只喝了酒”,而是说:“医院就要到了,你确定不去挂个号?”
“不去了。现在差不多吐干净了,没事。”
宁桐青特意打开灯,回头看了他一眼。简衡的脸色非常难看,但眼睛至少不再失焦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
“拜托你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没有出租车会停下。”简衡苦笑。
“你知道就好。行了,少说几句吧,”
接下来的路程两个人都没说话。简衡的呼吸始终很浑浊,所幸还算平稳,这总算让宁桐青高高吊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一点。
到了简衡家楼下后,宁桐青停好车,本打算把人送上楼,没想到车刚停稳,简衡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挣扎着扶着车门,就要道别。
“……大恩不言谢,改、改天我专门谢过。”
宁桐青扶着方向盘没吭声。简衡似乎也没想多留,说完了转身逃也似地往楼道里走,没走出去两步,脚下一软,直接摔了个恶狠狠的跟头。
宁桐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继续努力爬起来,夜色里的背影又可怜又可笑。他和“铁石心肠”八杆子打不着,“袖手旁观”都很难做到,看了两眼实在看不下去,追出来,架住了他。
“别管了……求你……”
宁桐青没有看这一刻简衡的脸,他看着路,冷冷地说:“闭嘴。”
他扶着简衡一路到家门口,从简衡的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人,把人直接送进浴室。简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要摔门,宁桐青却先一步抵住了门,平淡而笃定地告诉他:“你敢反锁,我现在就拿菜刀把锁给剁了。”
灯光下简衡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他耷拉下肩膀,关门声很轻。
水声响起后宁桐青回到了客厅,他先把一塌糊涂的外套扔到阳台,然后在厨房用冷水洗了个脸,就坐下来,等简衡从浴室出来。
程柏发了邮件来,问宁桐青:“你的朋友怎么样了,是否平安?”
宁桐青想了想,还是回了邮件,告诉他没有去医院,人也有意识了。
程柏几乎是立刻回了邮件:那就好。
在等待中宁桐青读完了积压了两天的邮件,并回了好几封,简衡还是没有出来。宁桐青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
他进了浴室,没敲门,不大的屋子里水汽缭绕,温暖得教人眩晕。宁桐青好一会儿才能在水汽里找到简衡——他躺在浴缸里,醒着。
他也看见了简衡的脸。印象里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仿佛不知道“疲惫”为何物的。但这一刻的他,已经完全被疲惫淹没了。
而且伤心。
宁桐青并不知道他的伤心从何而来,却知道实难掩饰——感情本就难以掩饰,只是站在另一端的人未必看得见,或是愿意放在心间。
哪怕明知道这伤心不是为自己而起,宁桐青还是蹲了下来,看着浴缸里年轻而疲惫的脸,一言不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