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迟到,没顾上吃早饭,路上就已经饥肠辘辘,有恒堂又在谧园的深处,终于走到楼下时,宁桐青只觉得自己低血糖都要犯了。
于是两个人一打照面,程柏就问他:“你昨晚没睡?”
宁桐青坐在冷冰冰的仿明式官帽椅上,不冷不热地说:“睡了。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周六早上七点起床给人发邮件。”
程柏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微笑:“我也没指望你能看见。但我没有你其他的联系方式了。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茶几上摆着招待用的糖果,是本地特产的话梅糖。宁桐青怕酸,平时都不碰这玩意,眼下实在饿得胃都不舒服了,一口气连剥了两块塞进嘴里,果然被酸得直皱眉头。
他咽下糖果,说:“算不上吵醒。不过我以为会是明天,所以昨天也没联系你。说吧,想吃什么?”
“这里就有餐厅,午饭不去别的地方了。”
宁桐青看他一眼:“也行,都随你。”
程柏点点头,站起来,朝他伸出手:“你还站得起来吗?”
说完他微微一笑,指指糖果盘子:“没吃早饭?连这么酸的糖都吃了。”
宁桐青没接话茬,而是说:“谧园自带的餐厅挺好,本地菜,高档粤菜也有。如果你没吃过,试一次也好。”
这时两粒糖果起了效,他起了身,又说:“不过周末常有婚宴寿宴,临时去不知道有没有位子。”
他们一起穿廊过院往餐厅走,路上说着毫无意义的闲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干脆不说话。这天他们运气不错,餐厅没有办婚宴,加上踩了个还算巧的时间点,还得到一张临池塘的桌子。
落座后宁桐青把菜单推到程柏面前:“你来点。”
程柏也不推辞,利落地点好菜,宁桐青听了却摇头:“点你喜欢的就行,不用管我。”
“我也喜欢。”
作为一个在英国出生、长大,而且几乎没有在中国长期生活过的英西混血儿,程柏对于中国的熟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令宁桐青觉得不可思议。包括现在,这熟门熟路地用热水烫洗碗筷勺碟的姿势让宁桐青再一次怀疑这家伙的皮囊下头搞不好真的住着一个年过花甲、老奸巨猾的广东商人。
程柏在宁桐青杯子里放了两粒冰糖,然后再沏茶,自己的杯子里则没有糖——深秋了,喝杭白菊正合适——这是宁桐青带给他的习惯,他们认识之前程柏一直认为花草茶是商家给素食主义者和神经衰弱者下的迷魂汤。
凉菜很快就上来了,然后是汤,一碗热汤入腹,宁桐青算是魂魄归了位,可以动动脑子了。
他无意与对方叙旧。这毫无意义——一来当初他和程柏绝对称得上和平分手,直到宁桐青回国前两个人也常有往来,以至于宁桐青那位无心插柳介绍他们相识的师姐得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反应是“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第二反应则是“等等,不是上个周末才一起吃过饭吗”。二来,程柏显然也不是来叙旧的,宁桐青绝不自作多情。
果然饭吃到一半程柏就告知了宁桐青此行的来意:听说有人在出手一件缠枝花卉纹青花大盘,他家老爷子遣他过来看一眼。
“宣德款。给我消息的人一口咬定是真的。”
到博物馆工作之后,宁桐青和市场上的联系就少了,而且国内这一行的水太深,各路山头林立,他自己也没淌这摊子水的兴致。不过程柏既然说了,他就陪着说下去:“没听说哪个人会告诉买家自己卖的是寄托款的。国内私人收藏的永宣在谁手里是数得出来的,这次是谁要卖?”
“不是你知道的任何一个。我也从没听过对方的名字。”
宁桐青笑笑,伸出筷子拨开鱼身上的葱姜丝,夹走肚子上最好的一块:“那祝你好运。”
他笑容里的不以为然和敷衍之意太重,程柏也不多说,从手机翻出一张图:“反正去看一眼也不亏。”
宁桐青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图片也看不出太多,器型倒是很标准。
“那就去看一眼吧,在什么地方?”
程柏说了个地名。听了之后宁桐青想想还是提醒了一句:“那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吃瓷器饭。他们能烧出一流瓷器的时候,你们英国的国王还是说法语呢。”
“如果真是寄托款,认识一下烧瓷器的人也不错。”程柏在收回手机前也再看了一遍图片,然后笑了,“不过如果真的有所谓家学的话,我们家的大概是捡漏吧。”
“还是那句话,祝你好运。”
不过话说到这里,到底还是难免叙一叙旧。略一犹豫后,宁桐青问:“Blanc先生身体好吗?”
“谢谢。很好。”
“健康就好。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只喜欢颜色釉。”
“人上了年纪之后可能口味都会变吧。其实我和你观点一样,现在不是当年了,有的运气,一辈子只有一次,甚至一次也没有。不过既然他坚持,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跑一趟不费事……”
说着说着,程柏发现不知何时起,宁桐青居然走神了。他不仅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甚至干脆转开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于是他也顺着宁桐青视线的落脚点看了过去。他们的窗外是一方池塘,池塘的一角造了假山,山边有一个精巧的水榭,水榭外树影姗姗可爱,水榭里一双青年男女,远远望去,也甚是赏心悦目,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姑娘猛地一转身,抛下小伙子跑开了。
青年人的爱情呀。
程柏如是想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地方能吸引住宁桐青的,毫无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可宁桐青还是在看,目光专注而复杂。
“认识的人?”
足足过了几秒,宁桐青终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第15章 襄王
因为宁桐青的这个反应,程柏又朝水榭那边多看了两眼。
姑娘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小伙子还在原地。两方隔得太远,他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只见他在离池塘很近的岸边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池塘,站着不动。
“你是认识哪一方?”
宁桐青却不再看了,回答乍一听有点答非所问:“水不深,不要紧。”
这时大门一响,刚才那个姑娘冲进了餐厅,左顾右盼了一番后,又奔去了洗手间。
看见她哭花了的脸,宁桐青动了动眉头,然后放下筷子,指指还在水边的展遥,对程柏说:“我得过去问他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个弟弟。”
宁桐青看他一眼:“我们很像?”
“不像。”程柏抬眼,仔细地看了看宁桐青,一笑,“但你和你姐姐也不像。”
“他是家里朋友的孩子,父母出远门了,暂时住在我家。”一边说,宁桐青一边起身,“你慢慢吃,如果你今晚没别的安排,我可以晚上再请你一顿。”
“你不是说水不深吗?”
“是不深,可是冷啊。”
丢下这句话宁桐青赶去前台买单。签字时正好那姑娘从洗手间里出来了,宁桐青得以看清她的五官,不管有什么纠葛,让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哭成这样,实在是不大像话。
不过宁桐青也没打算批评展遥。当他出现在展遥面前时,年轻人吓了一跳,瞪着他看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宁桐青一指餐厅的方向:“我有朋友来了,他住这里,我们正好在吃午饭。”
他这么一说,展遥有了片刻的沉默:“哦。”
“我本来不想过来的,但你一直站在池塘边上不动。”
展遥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他抓了抓头发,解释:“……我在看鱼。”
宁桐青一怔,才想起往池塘里看。然后不得不承认,五色斑斓的,而且园丁花了心思,荷花也养得好,确实很好看。
好看归好看,他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加上展遥的神色实在是平静得有点过头了,完全没有小姑娘那伤心欲绝的劲头。宁桐青暗自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多一回嘴:“这个时候看鱼有什么用,她哭了。”
展遥抿了抿嘴:“嗯。”
这个样子的展遥很陌生,明明是非常漂亮的年轻人,这时却显出一股沉默执拗的劲头,冷冰冰的,仿佛全无一点周旋的余地。
“不去安慰一下吗?”
展遥缓缓摇头:“还是不去了。”
“还是要哄一哄的。”
“为什么?”展遥反问他。
宁桐青一滞:“……情侣吵架,总有一方要先服个软。”
一瞬间,展遥眼中的惊讶更重了,他甚至短暂地,无奈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我女朋友。”
然后他声音轻下来:“我没答应。”
“…………”
缺觉少眠的宁桐青终于反应过来了。
“那也不能让女孩子哭成这样。整张脸都哭花了……”宁桐青为自己的迟钝自嘲地一笑,忽然灵机一动,“今天过生日的也是她?”
展遥点头。
“那我觉得你这件事可以处理得更好一点。”
“比如说?”
宁桐青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给人做情感导师的一天。他暗自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一边点烟一边说:“她今天精心打扮过了,说明今天对她来说很重要。今天中午还有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