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虎问起来,谈思明说,每个人的所有行为,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都代表着自我的一部分。
无须割舍,没有什么需要再三顾虑的。
可是现在,那些话音里,有着一份真真实实的悔意。
“求你……给我爱你的机会。”
半晌无话。
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谈思明头低了回去,不再看席虎。
席虎得了空隙,掌心向内,偷偷地,抹了一把脸。
大概是吞了咸涩泪水的缘故,他的喉咙有些哽咽。
“随便你。”
***
“X年X月X日。孩子,你今天又跟我撒娇了。
我带你去找方教授复查,你闹着要我给你去买玩具,停在医院小卖部门口不肯上楼,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小卖部老板都在笑我们父子俩。
我答应了,你乐得跟什么似的,一口一个世上只有爸爸好,哄得我二话不说,去给你买了最贵的。
孩子,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爸可不会这样啊?”
“X年X月X日。孩子,你妈今天跟我离婚了。她放弃你了,对我说,你的病不可能好。
你峻峰叔叔脾气不好,说她身为妻子,不应该在丈夫和孩子最艰难的时候逃走。总之是一通指责,把她骂出了门。
可我不怪她。她愿意陪我走到现在,我已经很感激了。”
“X年X月X日。孩子,今天你峻峰叔叔说,我对你的信心毫无来由。
我说,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会被治好。我还要给你做榜样——我要告诉你,付出一定会有回报!
孩子,我不会放弃你的。”
“X年X月X日。孩子,爸爸今天在脑电图室外面等你的时候,忽然没站稳,摔倒了。
医生说我一直在透支自己的身体,应该好好休息,可我没有办法不操心你的事。
我白天工作之余在想,甚至走神想。晚上在想,想到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也在想。
偶尔会觉得很累,太累了。
但我不敢松懈,也不能松懈。”
这些信的时间跨度都有些大,有些间隔了半年,有些隔了一年多。
最后剩下的几封,写信年份,距离第一封信的,竟过去了四年。
“X年X月X日。孩子,你已经半年多没发病,算是基本稳定了,方教授也说再过半年,到时根据你的情况,可以试着停药。
这几年忙着带你看病治病,现在你快好了,也要上幼儿园了,我在托人把你送去元星幼儿部。
我的孩子,当然要去最好的学校!
我正在攒钱,计划在元星旁边买房子,搬过去。这样你以后每天放学,我好去接你。
回家后,我们要一起坐在阳台上,铺一层报纸,一起吃你最喜欢的清蒸鲈鱼。”
“X年X月X日。方教授说,可以完全停药了。
我很庆幸,也很感激。庆幸自己的幸运,最最感谢的,是你。
爸爸能坚持下来,全都是因为你。
每当我累的时候,看一看你,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小胖胳膊,看看你蹬蹬乱跑的脚丫子,每一样都那么可爱,看一看,就不累了。
谢谢你,我可爱的孩子。”
“X年X月X日。孩子,我最近总是头晕,有时坐久了,猛地站起来,会直接晕过去。
今天就又晕倒了,只是这次,我差点没能醒过来。
你奶奶、你峻峰叔叔逼着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活不久了。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一想到,以后的路,你都只能一个人走,我就很难受。”
写信人的情绪透在纸上:最后这封信皱巴巴的,像是被打湿了很多次。
“怎么就没有了……”席虎在喃喃自语。
席虎把刚整理好的那一沓纸山翻得快要倒掉。
再怎么翻,都没看到留给他的其他东西。
就好像每一场别离,无声无息,在不经意的瞬间,就戛然而止了。
谈思明比席虎想得细致,他起了身,走到保险柜旁边——
“在这里。”
那是一张老照片,背后脱了胶,粘在保险柜底部,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照片尺寸有点大,可以清晰地辨认照片上的两人:一个男人蹲在花坛前,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两人眉眼十分相似,如出一辙。
男人骨瘦如柴,蓝白条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松垮肥大,衬出一股冷清的气息。
但男人脸上的笑容,就跟那圈被照进镜头的阳光光晕一样,灿烂浓烈。
谈思明拿起那张照片的一角,轻轻一拉,递给了席虎。
原先听完谈思明请求他的话,看完席海惠写给他的信件,席虎就一直在尽力攫住自己的五官六感,装聋作哑地,想让自己不要太失控。
但从眼睛里夺眶而出的两条漏网之鱼,却依然来势汹涌。
现在那些震惊几乎是在乘胜追击了,发出巨大的轰鸣,冲垮了他不堪一击的防线。
谈思明就站在他面前。
席虎目光停留在那张父子俩唯一的合影,眼睛忽然一热。想背过身去,又堪堪停住,只是闭上了眼。
他的眼皮才稍稍一合,眼角决了堤,默不作声的眼泪,就全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之后的片场。
虎子:你为什么这么热衷在我身上作死洒狗血……
作者:什么作死,早就计划好了,就算强行也要把你搞哭。
虎子:……
虎子: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因为你是她亲儿子。
作者:还是明明懂我。
虎子:明明她欺负你!她居然说你不是她亲儿子!我心疼你!来抱抱!要亲亲!
明明:MUA。
作者:……你们两个离我远一点……
第67章 彩虹(终)
南方进入了梅雨期,空气里的湿气侵蚀到骨髓里,阴雨绵长,伴着高温,还有那些永远晒不干的袜子,做不完的习题,令人烦躁。
元星高中的教室里,学生们也被这天气感染,一个个病恹恹地,趴在桌上,看着刚发下来的数学测验卷。
这周轮到坐在席虎前边的是徐嫣然。
“你没事吧?”席虎拿笔尖戳了戳她的背,“这只是场小考。”
“不准问我多少分——”
徐嫣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扭头,神神秘秘地,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态势,“你既然这么关心我,那告诉我,你们家那位到底是谁?”
席虎:“……”
徐嫣然刚拿到卷子,虽然背对着他,她后脑勺都愁得寸草横生了,竟然还不忘八卦!
席虎顿时哀悼起自己那些落花流水般逝去的好心,眉毛一抖:“你猜。”
“我猜着了你又不会承认!”女孩险些叫出声,自己用手一捂嘴巴,把那点激动压制下去。
“是啊,你还挺懂我?”席虎身子往椅背一靠,调侃道。
“我都快憋死了……你就不能透露一点?”
“不能。”
眼见徐嫣然不依不饶,席虎无奈道,“徐仙女,请你高抬贵手、发发善心,不要再管这些个凡俗□□了。”
谁知女孩犹豫片刻,眼神里闪着光,仍是凑了过来。
“是谈思明吧?”十二分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席虎有些错愕。
徐嫣然跟自己最多算个点头之交,席虎没想到真能被猜到。
席虎一想起谈思明,目光柔和了。
他什么也没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一个笑。
徐嫣然:“……”
有人问过徐嫣然,问她为什么总能八卦八得那么深入精准。
徐嫣然知道,她只是比别人听得多了一点、观察得多了一点。
比如,尽管她总是一群女孩的聊天中心,但实质上,真要算起来,她是说话内容最少的那个。
徐嫣然深知,听别人说得越多,看那些形形□□的面孔越多,那些真话、谎话,才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然后她才有机会去筛选判断,做到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放料。
徐嫣然很早就在猜测席虎和谈思明的关系,虽然席虎表面没有破绽,但他的那双眼睛无疑出卖了他。
如今被再一次证实,徐嫣然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还真是谈思明……
她语塞了半天,总算是找着合适的一句接了,却说得磕磕巴巴:“算、算了,本仙、仙女放过你们了!”
她企图掩饰自己的失语,手不安分地,把席虎桌子上的考试卷子揭了过去——
“你居然考了满分??”
像是觉得自己眼花看错了似的,徐嫣然使劲揉了揉眼,“不会吧,你一道题都没做错?粗心都没有?”
“……”
席虎极力抓着那点得意的小尾巴,让它不要跑掉,低调地应了两声,“运气,全是运气。”
“他考满分怎么了?”
陶老板进了教室,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刚从门边走过来,是一个全班都能听到的音量,“他这回进步很大,你们要向人家学习。”
据班主任王清平所说,席虎这个学期今非昔比,尤其是最近,几乎可以算是肉眼可见的刻苦——比认真、努力要更深一层涵义,才能称得上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