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紧紧抓着心口的衣裳,那里太痛,痛得他流不出眼泪。他觉得恍惚,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扭曲涣散了。他耳鸣如金属撞击一般,再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他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好痛,痛得他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却又做不到。他只觉得浑浑噩噩,连这天地间什么时候变成了漆黑一片都不知道。再抬起头,只见着眼前的半空中,飘着两个金色的铃铛。
他认得那是招魂铃,那些灵魂的记忆,是招魂铃想给他看的。但是招魂铃,为什么想给他看,这些已经交付给齐谐的,属于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为什么……想给我看?”陆醒问向招魂铃。没有生命的铃铛不会作答,它依旧悬浮在半空,似乎在等待什么,似乎在期待什么。“所以为什么,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陆醒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在指尖碰触招魂铃的那一刻,他听见清晰的招魂铃发出的声音。
骤然间,他的视线穿越千年,他的思维同齐谐连在了一起。
这个人救了我,我要报答这个人……他跟我一样是流浪的人啊……我能保护他……想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是最开心的事情……
那些天庭的人,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有什么错吗?我如果不答应他们,他们会把葆宸怎么样?好可怕,我不能让他们伤害葆宸。但是,我不想跟他分开……
是我的错。但是,如果这样,葆宸能好好活着也很好啊。我只要办完了这些事就去找他……找他……他还会同我说话吗?他会原谅我吗?他还会给我讲那些故事吗?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他肯定不会原谅我,但是,但是——
丧钟而鸣,香燃一柱,华服又成身上衣。
以三生记忆,赌葆宸会推开齐谐的门。
那一年的陆醒,将河蚌珠抵在额上。珠中孕育千年的力量沉重,非他一届凡人肉身所能承载。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讽刺,兜兜转转,最后自己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因果的起点。前一世自己没有勇气放下那段回忆,这一世,要赌上三生作陪。
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将记忆交付于店,接下来,接下来——
就交给,那个什么都不记得自己吧。相信命运,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记忆枯涸,从眼中化作泪水跌落。陆醒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情感相连的记忆清晰映出三生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一样嚎啕大哭过,他的哭声传遍了空寂的黑夜,在遥远中回响,仿佛是淤积三生的情感全部决堤了一样。悲伤吗?后悔吗?他说不清,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想要见葆宸。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让还能回想起那些的自己看他一眼也好。
“……陆醒!陆醒!”
黑暗中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异世界,那一声比一声焦急,一声比一声真切。陆醒听到这个声音,他抬起泪眼看着一片混沌黑暗的天空。他渐渐感觉到温暖,听见呼吸声,听见心跳声。头顶那层黑暗崩裂出缝隙来,就像是一个要破碎的蛋壳一般,有温暖而刺目的阳光照射下来。陆醒眯起眼,他本能似得向那缝隙伸出手去。
世界骤然光明。一种仿佛重获新生般的鲜亮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葆宸。
“……陆醒?”他在葆宸怀里,葆宸在唤自己。他读的懂葆宸眼中的担忧与欣喜。陆醒知道葆宸是个从来不苟言笑的神明,这个让他三生牵挂的神明。
于是下一瞬间,陆醒的眼泪又决堤了。在葆宸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瞬间,他一把勾住葆宸的脖子,扑进他怀里大哭着,像是个委屈的孩子,像是个刚刚回家的孩子。
我爱你
“三生为人,所以招魂铃能对店主大人产生反应。”苏穆晃了晃手中的铃铛,没有声音。陆醒在楼上休息,只有葆宸在下面接待。这个招魂铃被陆醒摇响之后,瞬间招来的孤魂野鬼几乎一瞬间便将陆醒淹没了。葆宸无暇顾及其他,拼尽全力将陆醒救出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葆宸的心思全在陆醒身上,自然也没心思去在意那个猫妖少年已经趁乱逃走了。陆醒苏醒不能,他心下最是焦急,马上叫帝鸿去找苏穆和轻焰来,自己则带着陆醒赶快回到了店里。
然而苏穆和轻焰入职地府时间不长,也从未清楚会有这种情况,葆宸只能张开了结界先顶着,给苏穆回去地府找人帮忙创造时间。剩下的就看陆醒能不能自己挺过来了。陆醒昏迷了两天,葆宸便两天没合眼的在床前守着他,直到第二天过了晌午,他看到昏迷中的陆醒忽然哭起来,便知道事情有变,焦急地去叫他。果然没叫几声,陆醒便转醒了,只是他醒过来的第一眼,他看着葆宸的眼睛里,葆宸看到了他眼睛里满满的全是自己。
那一个瞬间他以为陆醒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然而转瞬他便哭嚎着扑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像是一放手就会又丢掉他一样,慌张又惊恐的像个孩子。
等他哭够了,冷静下来,葆宸便发现他与之前的陆醒没有区别了。只是可能是因为招魂铃的缘故,他这几日总是很疲倦,睡的时间也长很多,精神不好,店也没办法营业。葆宸便挂出了暂时歇业的牌子,等着苏穆和轻焰从地府回来,陆醒已经醒过来有一日了。
陆醒能醒过来便好,苏穆和轻焰都松了口气。
招魂铃能同三世为人的魂魄产生共鸣,这一点从来没有谁同他们说过。其一是三世为人对灵魂转世来说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招魂铃落进这样的人手中的概率便更低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世间少有,便被齐谐的店主陆醒撞上了。
“不过没事就好”,苏穆收好了招魂铃,看看陆醒休息的二楼,知道他现在估计还在休息便没有了要上去的意思,跟着葆宸道:“这次的事情是我们疏忽了,给店主大人造成这么多麻烦,我们之后会送上慰问品的。”
葆宸似乎没什么触动,只道:“齐谐做生意都是应该的,这里的规矩是不收谢礼,慰问品便也不需要了。”
“这怎么可以!苏穆以前说过,委托费是委托费,谢礼是谢礼,两码事的!”轻焰跳出来,她之前便对这种刻板的规矩看不惯,如今葆宸又这样说,难免有些被气到了,道:“齐谐要是有没做好的事情都会给对方赔礼的嘛,所谓礼尚往来,这次是我们疏忽才给店主大人造成麻烦的,这慰问品要是不收的话,我们怎么安心啦。”
“姑娘若是说疏忽,我们也有……”葆宸这个死脑筋,只是他话刚开口,便被苏穆打断了,道:“我们下次来这里也不知何年何月,慰问品确实不方便带来,这次姑且便算是欠着齐谐一份人情吧。”算是个折中的说法,葆宸和轻焰都没再说什么。苏穆便又同葆宸说了几句,便带着轻焰又道了谢,离开了。
他们刚一走,二楼便传来帝江的声音。葆宸一转头,见着那眉心点砂的小娃娃,听他道:“店主大人醒了,叫葆宸大人过来一下,店主大人有话跟葆宸大人说。”听起来不像是随随便便的事情,葆宸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帝江摇摇头,回了句“不知道”。
葆宸便只觉得心里微微发沉,他心知陆醒在昏迷的时间里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他醒过来以后还只字未提过。葆宸知道他早晚要同自己说,现在叫自己过去,恐怕就是要说些什么了。因此他怀着心思走上楼去,让帝江去楼下帮着帝鸿做饭了,自己站到陆醒房间门口的时候,看见穿着中衣的陆醒脸上还有些疲惫地看着窗外,眼底波光闪动,显然也在想什么。
他有些不忍心打扰,最终却也还是走了过去。陆醒循声看到他走进来,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让他坐过来。葆宸没犹豫便坐了过去,然而陆醒只是看着他,像是要将他从记忆中的什么重合在一起一般,良久,才开了口道:“我确实因为招魂铃的关系看到了这个灵魂的记忆,但是恢复的记忆早晚会被齐谐收回。现在我就已经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所以我觉得,在我完全忘掉之前,有些话我想同你说。”
葆宸只点点头,他努力压着自己的呼吸等陆醒开口。陆醒笑了笑,看着他,开口所说第一句却是简单的四个字:
“长生不死”。
葆宸呼吸一滞。
“齐谐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牵制你。长生不死的力量被天庭所忌惮,然而世间并无可牵制你的力量。所以齐谐诞生了,是天庭的要求。齐谐的根本,那颗收取历代店主记忆的天河河蚌珠,是当年天帝所赐。它如今储存了历代店主的记忆,已蕴藏了两千多年的力量,足够同你抗衡一阵。”他含笑说着,不卑不亢也不顾及葆宸的反应,“这世间唯一一位长生不死的神明。我先说好,这是记忆,也是认知”。
葆宸没想到他上来便会同自己说这些,然而奇怪的是,明明自己是刚刚知道这种情况,自己心里却并不觉得难受,甚至一点震惊也没有,反而像是压了千年的石头落了地似得松了口气,连着表情都放松了,居然开口问了句:“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