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葆宸再没有停下脚步了,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了,只留下那扇半开的房门,复又随着惯性慢慢闭合上了。而几乎就在那院门闭合的瞬间,天井里的陆醒忽然“哈”地一声大笑出来,就像是遇见了特别开心的事情,以至于到最后他都趴在桌子上狂笑着,停不下来了。
这可是把陈一光吓坏了,他的师父可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小孩子心里面疑窦和担忧太多,因此他甚至用惶恐的声音喊着,去推陆醒的肩膀。陆醒笑够了,眼角都笑出泪花了,才抬起头看着一脸惊恐的陈一光,终于还是怜爱地抬起手,将陈一光搂过来哄了哄。陈一光被师父安慰了,也能感觉到师父平和的气息,便不再害怕了,免不了又问了一句:“葆宸叔没有事情吗?”
被他这样一问,陆醒也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这一桌子的饭菜,又难免叹了口气,道:“他是应该好好去看看了,不过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不过他这样也好,有些事,我不能做,他倒是能替我去办了。”
然而陈一光还是担心,他的师父从来没有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在这种事情上说过这种话,因此他不免又加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陆醒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道:“真的没事,相信他。一光快点吃饭,吃完饭快点写作业,等你睡觉的时候,你葆宸叔就能回来了。”
晚晴无悔(8)
这两日,苍很烦躁。
他是山神,堂堂山神,能有什么烦躁的事情?管不住的人,打一顿多半就好了。而且还有习瑛帮着自己呢,就算他下不去手的,习瑛也下得去手——这位除妖师大人,生气气来,估计连天王老子都能给揍成个冬瓜。
但是现在他管不住的人,居然是他的宝贝妹妹晚晴。
他哪儿舍得打啊!习瑛也不接这个锅,这臭小子聪明的很,知道他要是把晚晴揍了,估计苍能给他拆了。晚晴是苍的宝贝,这是这座山里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这个宝贝如今被石朝泉给“抢”走了,你说,苍能不生气吗?
苍好生气的,微笑都保持不了了。我自己都舍不得让她嫁人呢,一个除妖师就想把我宝贝妹妹带走?想得美!
俗话说,看谁不顺眼,揍一顿就好了。
苍说,去吧石朝泉杀了吧。
只要石朝泉死了,妹妹就能回来了,一定是这样的,我真是太聪明了。苍得意洋洋,然而距离他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晚晴居然带着石朝泉向齐谐求助。
苍气得摔碎了一整套的茶杯。
那个贱人。
当然,那个“贱人”指的是陆醒。
苍看陆醒不顺眼。说实话,齐谐不管在哪个山神土地的手里都是个烫手山芋。明面上齐谐还要受山神土地的照拂,实际上又有哪个山神土地真敢动齐谐一根头发的?天庭是向着齐谐的,长了眼睛的都看的出来,就历代店主那一身身的衣服,据说都是嫘祖娘娘亲手缝制的。他们这些做山神的,想得到个天庭的赏赐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那些店主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就能得到如此珍宝,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令人眼红的了。
可齐谐又动不了。苍心里对齐谐不爽,对陆醒不爽,这几年来没少给陆醒找找茬,想看他出个丑,抓个无伤大雅的把柄笑话笑话他。奈何陆醒从没在他面前出过洋相,偶尔有失态的时候也会笑眯眯地怼回去:苍大人这个山神是不是当腻味了,别客气,我可以向天庭通报一声。
通你妹的报。
苍很憋屈。一想到陆醒就憋屈,再想到晚晴更憋屈。憋屈来憋屈去,文书也看不下去了,把笔纸往桌子上一丢,叹了今天第十二个气。
“你若真是看不顺眼,某大可以去把齐谐的房顶掀了。”外面的人听见他叹气,一边反着手里的文件一边走进来。这人一身西装笔挺,生得也是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正是习瑛。苍撑着额头懒懒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敢掀,那摊子我不帮你收,你要活腻味了自己找楼跳,别死我院子里。”
习瑛被他这么说得憋了一声笑,道:“某可是连齐谐的门都进不去,没有大人的帮忙,某还死不了。”
苍懒得再理他,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习瑛翻着手里的文件,问道:“几日前砍伤潘莫的那只蜘蛛,大人想要怎么处理?”听到这种正事,苍不得不直起身子来,只是脸上写满了不乐意的表情,颇为冷漠地问了一句:“那蜘蛛呢?”
“已经关在牢里了。”习瑛答道。
“哦,那就交给你吧。”苍随意地摆摆手。习瑛一愣,不免问道:“大人不怕某杀了它?”
“它伤人在先,本就是有罪过的,死了也不冤枉。不过潘莫的伤你要多注意一些,看看有什么法子能把那伤治了,毕竟人家也是普通人,莫名其妙被个妖怪砍了,没闹过来就已经是万幸了。”苍说完打了个哈气,看起来乏力的很。习瑛得了允便也没再说什么,翻着资料打算往外面走的时候,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使者,见着苍,“噗通”一声跪下了,脸上神色颇为惊慌地道:“大人,小姐回来了”。
这个“小姐”自然指的是晚晴。苍“咦”了一声,随即“嗖”的一下站起来,同习瑛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急切地向那使者问道:“她在哪!”
“在前晨堂等着。”使者不敢隐瞒。前晨堂是山神议事的地方,苍想不懂晚晴为什么要这样正式的见自己,但还是急切地往外面走。习瑛见他奔出去,便也跟了上去。前晨堂离他所在的地方不远,但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苍觉得自己就算用跑着都显得慢。而当他终于奔到前晨堂,看着堂里那个等待他的熟悉的女孩子的时候,苍激动又欢喜地唤了一声“晚晴”。
他的晚晴回来了,他最爱的妹妹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苍以为是这样。
然而晚晴抬起头看他,她眼睛里的光不太一样。苍从没有想过他的妹妹会有这样坚毅的眼神,苍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见晚晴双膝一弯,居硬生生跪在他面前,膝盖磕在砖石上的声音,在此刻空荡的前晨堂里传得脆生生的响。
苍如同石像一般呆愣在原地,从身到心,仿佛被一大盆冰水浇了个透彻。
他知道他输了,他没比过石朝泉。
习瑛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他们兄妹这副画面,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回避,然而苍忽然叫了他,声音高亢又冰冷。习瑛只能停下来听他说话,便毫不意外的听到了苍冰冷的命令他去杀了石朝泉的指令。
整个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你杀不了他。”晚晴却开口了,声音不卑不亢的冷静,“他现在还在齐谐那里,你杀不了他。”
苍的手握成了拳头,他的嘴唇都在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发狠道:“他早晚会出来。”
晚晴依旧不怕,道:“但是,如果当他从齐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我了呢?兄长还要杀他吗?”
苍的眉头一皱,疑惑道:“不记得?什么意思?”
“我有委托给店主大人,如果我三日之内不曾回去店里,他会消除石郎关于我的所有记忆再放他走。到那个时候,兄长还要杀他吗?”晚晴的身子有些颤抖,她的目光殷切又决然,显然是在做最后一赌。苍的脸上倒是平静下来,他像是在思考这种情况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般,半晌才问道:“陆醒能遵守吗?”毕竟他们都是人类。
“齐谐从来都是拿钱办事的吧,我的委托费都交给他了。”晚晴笃定。而她这么一说,苍才注意到晚晴的发型有些不对——那根晚晴最喜欢的簪子呢?那根祖母送给晚晴的簪子呢?
“你……!”苍只觉得一阵胸闷,气得恨不得扬手打她。
晚晴看着苍抬起来作势要打的手,她知道苍心里不好受,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她撇撇嘴,努力镇定下来,道:“所以我会回来,我保证再也不去见他,再也不管他。我会好好地呆在山里,听兄长的话。但是,兄长就放石郎一条生路吧。人的寿命那么短暂,兄长就让石郎好好过完一生吧。”
晚晴的话太恳切,苍的眼睛里闪烁起来,大约是在想这件事的可行性。兄妹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就像是在考验对方的耐性一样。而倏然,门外忽然有使者闯进来,几乎是跑着跪到苍的面前,急切地道:“大人,那石朝泉回来了。”
晚晴猛地转过头看那使者,不敢相信他说得话。苍也是猛然一震,向前两步气愤又急切地质问晚晴,道:“你不是说他在齐谐吗!”然而晚晴没有回答,她死死地瞪着那个使者,仿佛要把那个使者瞪出个窟窿来一样。苍得不到妹妹的回答,转而问那使者,道:“他人现在在哪?!”那使者答道:“刚到了前山,还没到山门。”使者的话刚落,晚晴便猛地站起来,转头就往外面跑。苍在后面叫她,晚晴充耳不闻,苍不得已,只能亲自追出去,留下还在堂里跪着的使者有点不知所措。
看够了这一出戏的习瑛悠悠从后面走出来,那使者像是看到了救星似得唤了他一声“先生”,习瑛看着这跪着的人肩膀都在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悠哉地道:“把石朝泉拦下来,他要是活着进了这山门,某就把你们的头盖骨做成酒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