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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 (ranana)


程浪问姜瓷洲,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姜瓷洲说,从前有,但现在没有了,现在家里他说了算。

程浪思量片刻,收下了那一百五十块,姜瓷洲扶好自行车,往文具店的方向去,走了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车轱辘转动时发出的仄仄声,姜瓷洲回头一看,程浪还跟着他。程浪也要去文具店,至于要买什么,他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他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催着姜瓷洲走快点。姜瓷洲让他去吃午饭,他还是不愿意,姜瓷洲不明白了,他买他的,他去吃他的,各不耽误,自己又不是雇了个贴身保镖,必须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可程浪执拗,姜瓷洲拿他没辙,到了文具店,程浪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拿就出去了,姜瓷洲挑了几本素描本和一些铅笔蜡笔,结账的时候往外看了眼,程浪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看到姜瓷洲,他撇撇嘴,双手插进裤兜里,转过了身,朝向了对街的桂树公园。

姜瓷洲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跟着父亲来到桂树街上,父亲推着自行车,他跟在后头,他还小,父亲不骑车,但走得很快,他必须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步伐,从家里出来,他已经跑了一路了,皮鞋和裤腿早就脏透了,大腿甚至开始抽筋。后来父亲和他在桂树公园休息,公园里有个卖糖人的小贩,他多看了几眼,父亲便过去买了个糖人给他。糖人是个米老鼠的糖人,大耳朵,小眼睛,那是父亲第一次送他东西,他既想笑,又想哭,揉着膝盖看紧了那个糖人。不一会儿,父亲说要走开一阵,并不告诉他要去哪里,也不告诉他会去多久,只是叮嘱他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许去。姜瓷洲听话地点头,攥着串糖人的竹签乖乖地坐在长凳上,父亲走开了,走远了,公园里的其他大人和孩子也陆续走开了,远去了,卖糖人的小贩走了,太阳也跟着走了,到了晚上了,有一个女人来问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干什么,还有一个男人想抱他走,姜瓷洲奋力挣脱,跌跌撞撞逃出了公园,他在马路上摔了一大跤,他的糖人摔坏了,米老鼠碎成了无数片,他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好在姜瓷洲记得回家的路,一路找回了家,但他没有大门钥匙,走到家门口时也已经很累了,坐在门口就睡着了。隔天醒过来,姜瓷洲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父亲。他的父亲,年轻,清瘦,面无血色,穿着轻飘飘的衬衣,黑沉沉的裤子,脖颈上一道血红勒痕,他站在他面前,五官紧紧绷住,双手掐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父亲的背后是一抹白茫茫的光,他的脸比那抹光还要白。

姜瓷洲鼻子酸酸的,但他不敢哭,他亦没力气哭闹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饥饿让他几乎站不起来。父亲没有说一句话,转过了身,走进屋里去,姜瓷洲慌忙跟上,爬进门槛里。父亲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他就一直跟着,一直跟着,连滚带爬,渐渐地,他也忘记饥饿了,只是害怕,母亲在后院抽烟,穿了条红色睡袍,衣襟敞开,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她瞥了姜瓷洲一眼,抬起右腿,压住了左腿。她用一支翡翠色的长烟嘴抽烟,好像旧时代画报里的女人。她离他非常遥远。

父亲一路走进了玻璃工房,工房里热浪滚滚,父亲一进去就穿上了围裙,戴上了手套,程浪在熔炉前工作,裸着上身,满身的汗,他看到姜瓷洲,大笑着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将他托得高高的。

飞起来咯!飞起来咯!

他举着姜瓷洲兴奋地满屋子乱跑,他的手臂强壮,掌心温暖,他的身上还有炭火的气味,嘴里酒味浓重。程浪带姜瓷洲去看新出炉的一只玻璃贝壳,贝壳巨大,一共有三层颜色,蓝色夹着紫色和粉色,波浪状的蚌口打开着,里头还有一颗滚圆的雪白的玻璃做的珍珠。贝壳里大得能躺下一个成年人。他们靠贝壳太近了,姜瓷洲的头发烧着了,他慌忙躲开,一下没能忍住眼泪,哭了起来。程浪还是笑,揉揉他的头发,从裤兜里摸出个扁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还把酒壶递给姜瓷洲。他问他,这个贝壳好看吗,姜瓷洲点了点头,他又问他,那你喜不喜欢。姜瓷洲打了个嗝,低下了头。忽然之间,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姜瓷洲吓了一跳,抓紧了程浪的大手,程浪轻佻地耸了耸肩,抽出手,站起来喝着酒大步走开了。
不远处,姜筱山正在用一把锤子砸一只玻璃大象,一条象牙飞到了姜瓷洲的脚边,象牙歪歪扭扭,做得很丑。

经过一家鞋店时,程浪进去买鞋,姜瓷洲忽然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怎么从家里过来的,程浪点了点头,姜瓷洲笑了,那就不怕了,他记得回去的路,那他是丢不掉他的。程浪吹胡子瞪眼,姜瓷洲会不会丢下他,他才不在意,脚长在他身上,他哪里都可以去。姜瓷洲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他去了捷克,去了巴黎,可这双脚兜兜转转还是把他带回了宣城。姜瓷洲又问程浪,他是不是决定留下来了。程浪一抬眉毛,煞有介事地反问姜瓷洲,要是昨天没他帮忙,他是不是没法做成那只玻璃碗。姜瓷洲咬着嘴唇笑,连连点头。

买完鞋,两人去了点心店里吃午饭,程浪胃口大,两碗馄饨一笼汤包都打不住。姜瓷洲就要了颗豆沙汤圆,咬了一小口就去外面抽烟了,程浪替他吃完了,把他喊回店里,推了一碗热豆腐脑到姜瓷洲面前。

姜瓷洲把豆腐脑上的酱油和虾米紫菜都搅开了就放下了勺子。程浪气鼓鼓地盯着他,姜瓷洲被他盯得恼了,他没想到这个程浪当完他的贴身保镖又来当他的贴身管家,管头管脚,烦人透顶 ,姜瓷洲扔下勺子就走,程浪追出来,姜瓷洲懒得和他理论,直接把他推进了理发店,他自己点了根烟,坐在路边画画,画了几笔,一抬头,看到程浪扒在窗口看他,眼神气愤,姿态却畏畏缩缩的,样子很是滑稽,姜瓷洲绷不住,笑了出来。程浪看到他的笑容,这才缓缓转过去,和店里的理发师说话。

理发师把程浪的一头长发全剪了,他的耳朵和额头露了出来,脖子后面留下青青的一块,姜瓷洲伸手摸了摸,那些紧贴着程浪脖子的短发像是质地坚硬的板刷刷毛,摸上去刺手得很。在这些短发里头还潜伏着一颗红色的痣。
程浪不太适应自己的新发型,每当路过玻璃橱窗,他总忍不住打量自己一眼。姜瓷洲又给程浪买了几身新衣服,他家里的衣服多是衬衣和宽松的裤子,穿在程浪身上太过老气了。一换上时新的汗衫和牛仔裤,程浪一下神气了起来,他不再像流浪艺人,他成了个朝气蓬勃,趾高气昂的学生,什么都不懂,因而什么都不怕,既没有成功,也还未遭遇失败,因而有无限的可能。

回程前,姜瓷洲找到间花烛店,买了盒纸钱,花烛店的老板娘两鬓如霜,看到姜瓷洲,吃了一惊,拉着他嘘寒问暖,姜瓷洲却很不耐烦,给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去了绿水湖边的墓园,找到两座新坟,大理石墓碑的颜色还很鲜亮,碑上各贴了张照片,刻字简单醒目。
父姜筱山之墓。

母于殊黛之墓。
姜瓷洲长得像母亲,眼角些微下垂,眼睛睁开时和善温驯,或因为认真,或因为外界的刺激而稍眯起来时,一小部分眼黑和眼白躲到了睫毛的庇佑下,他变得十分神秘。

姜瓷洲问管理处要了个铁桶,把一整盒纸钱原封不动地扔了进去点上了火。烧纸钱的时候他坐在栏杆上抽烟,他眼睛被烟雾熏到了,眼白都红了。墓园似乎让过程浪感到不安,他坐立难定,在附近转了几圈采了些鲜花过来摆在坟前,顺便收拾了坟上的杂草。* [6 {8 I; F烧完纸钱,他们就走了。绿水墓园边上有座湿地公园,如今是旅游淡季,门票只收五块一张。姜瓷洲去了那里写生,他走走停停,看了几片景都不满意,到了湖边的凉亭里才打开了素描本坐下了。天气阴冷,公园里游人稀少,静得只有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和鸟儿的只言片语。姜瓷洲画画时,程浪就在边上看着,姜瓷洲用绿色的铅笔画湖景,深深浅浅的绿铺满了大半张纸,接着他用白色的铅笔修饰,他烟瘾重,画了没多久,已经抽去了半盒烟。程浪看得无聊了,试着和姜瓷洲搭讪,翻来覆去找不出什么话题,一味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姜瓷洲临出门前抓了一把巧克力,到两点时,他拿出来吃了两颗,还要分给程浪,程浪想起昨晚舌头上那苦涩的滋味,皱起眉头躲远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姜瓷洲笑着敦促程浪。程浪的表情更难看了,他也被烟熏得够难受的了,于是走到了凉亭外面,他百无聊赖,捡起湖边的石子打了个水漂出去。石子在湖面上蹦了三下,程浪欢呼了声,一群飞鸟掠过湖面,姜瓷洲朝程浪看过去,迅速地在一页空白纸上勾勒了个程浪站在湖边的形象出来。他试着填充细节,画上发丝,画出衣服的褶皱,画出光影的对比,画着画着,他不再看湖边的程浪了,只是埋头创作纸上的程浪。他身高要更高,肩膀更宽,胸膛更厚,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差不多长,因为常年在酷热的环境下工作,他浑身上下都是干燥、炽热的。他的眼睛里总是烧着两团火,火里藏着刀,刀锋犀利冰冷,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屑一顾,他只喜欢烧玻璃,温热的软浆在空气中流动,他拉扯它,旋转它,控制它,将它塑造,磨蚀,将它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他的一双大手能打造出万事万物,近乎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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