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亲生父母在她一岁的时候就把她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口。她本来不姓陶,可该姓什么,也没人知道。”
赵雯嘴里嚼着果冻,说话却还是很清晰的。
“从孤儿院说起的话,就要聊到收养。说到收养,细讲的话,那故事可就长了。”
夏星眠:“没事,您慢慢说,越细越好。”
“行,那就从第一个说起。”
赵雯爽快答应。
赵雯说,陶野打小就漂亮,一堆小孤儿里面,她向来是最漂亮的一个孩子,所以想收养她的人很多。
收养小孩嘛,谁不想挑个最漂亮的?
夏星眠应和地点头。
赵雯继续讲下去。
陶野第一个挑中的父母,夫妻两口子都是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小学。
看上去人都挺好,文化素质高,对她也很好,家境也殷实,一切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陶野当然也很开心,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有一个所有小孩都羡慕不已的家了。
但人怎么可能不想要自己的亲生血脉呢?
或许是这个民族血液里流淌了几千年的传承本能。好像这个小孩身上流的不是自己的血,就永远隔了一层怎样都无法破除的隔阂。
收养了她后,那对夫妻一直没有放弃做试管。几十万几十万的积蓄往里砸,后来,竟真的成功生下了个儿子。
有了小孩,自然是要养自己小孩的。
那夫妻跟她一边道着歉,一边把陶野又送回了孤儿院。
她挑选的第一个家,就这么在假惺惺的虚伪里,把她又抛弃了一次。
“陶野就是个傻子。”
赵雯轻笑。
“我说这俩夫妻王八蛋。她说那也没什么,他们只是挑了一个最优解,而她无非是他们多走的那一点点弯路。
我说:你白白给人做弯路,难道都不怨恨他们吗?她说世上总有人要走弯路的。
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不会耽误别人?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别人选错的弯路呢?”
“……”夏星眠抿住下唇。
赵雯将果冻的塑料壳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接着说。
陶野回到孤儿院后,又有很多人来想收养她,她又做了一次选择。
第二个挑中的夫妻,双方都挺年轻,模样也好。男方是个幽默有个性的纹身师,女方是个温顺体贴的家庭主妇。两个人开了一家店,经济生活都早入了正轨。
刚开始也没出什么事儿。可久而久之,时间一长,有些隐藏着的问题也就出来了。
男纹身师总是爱喝酒吸烟,喝多了吸多了,好则吐一场闷头睡觉,坏则无意识地实施暴力。
于「暴力」两个字而言,最可怕的不仅是拳打脚踢,更是精神与身体的双重侮辱。
男人会趁着醉劲儿强行给他妻子纹身,纹上的,都是极其下流的脏字。
从他酒后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他的妻子是他花了点不干净的手段先强上了,再硬娶的。女方没什么文化,嫁过来,也只能努力说服自己这多少是个归宿。
也是个可怜人。
无时无刻在这个家庭里战战兢兢,又本能地为他们的婚姻粉饰太平。骨子里,是千百年来受惯了压迫的妇女的奴性。
男人收养陶野的目的也并不单纯,他有时候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女儿。
最过分的一次,他在酒后毫不遮掩地攥住陶野的手腕,目光赤条条盯着她,说,这是他给自己养的小老婆。等妻子年老色衰,陶野就是他的新玩物。
喝醉酒的成年男性,成年女性尚且躲不开,陶野自然也无法避开。
她手腕上最开始的刺青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那个男人留下的,两个脏得不能再脏的字。
一留,就几乎是跟了她半辈子。
夏星眠好像很久都忘了呼吸。
“后来有人发现了女人身上奇怪的纹身,报了警。派出所了解情况后,为了保证陶野的安全,就把她送回了孤儿院。”
赵雯撑起下巴。
“那应该是她的童年阴影了,她没有和我细聊,但细节绝对比你我想象到的更令人窒息。她一定对男人留下了阴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第三次,她选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单亲母亲。”
夏星眠抠紧桌角,紧张得呼吸都有点颤抖:“这次也是个坏人吗?”
赵雯摇头,“这次不坏。虽然生活清贫了些,不过这个养母对她很好,陶野的名字就是她起的。她特别特别宠陶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自己过得苦一点也要给陶野最好的,把她缺的爱全都填上了。勤勤恳恳地将陶野养大,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凑够了学费,送陶野进了暨宁大学念书。”
夏星眠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呀?”
赵雯唏嘘。
“陶野大二的时候,她养母在给她挣下一年的学费的路上,被大卡车给撞死了!”
夏星眠还没送完的气又滞留在胸腔。
就好像也有一辆卡车撞上了她的大脑。
只是这样听着,她都真真切切地有了那种本以为一切都在变好,却突然之间失去一切的窒息感。
赵雯叹着气,“再接着她就辍学了。她说是没钱继续念,可我感觉她是对上学这事儿有了创伤应激障碍,就是PTSD。一边极端地羡慕其他能上学的正常人,一边又打心眼儿里深度恐惧。”
夏星眠喃喃:“原来是……这样……”
赵雯拿出烟盒,“是不是感觉,好像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
“可她当年也没有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了。”
“是这样。不过,她自己觉得她总是走错路,所以才一直那么艰难地活着,害了自己,最后也害了别人。”
夏星眠忽然想起:陶野说过,她最喜欢探戈。
——“探戈可以犯错,跳错了,继续跳就好。不像人生。”
指尖缓缓蜷进掌心。
“那个纹身,她没法儿不去在意,于是后来就自己找了个形状合适的图案,盖了一下。”
赵雯取了根烟放进嘴里。
“可惜啊,就算是盖住了,她也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我老是觉得,她现在有洁癖就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阴影,脏乱差的孤儿院,更脏更乱满是烟酒味的纹身室,还有那个刺青,就像个盖都盖不住的污点,永远留在她皮肤上。不管现在怎么遮,都是徒劳了。”
夏星眠困难地咽了咽唾液。
原来……
是有了污点,才有的洁癖。
这一根烟很快就被抽完。
赵雯把烟蒂按进烟灰缸底部,觑着夏星眠。
“按说我不该和您说这么多,但从您看陶野的眼神能看出来,您确实很喜欢她。您又这么有钱,有能力。我就是真的希望,能有一个人把她带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
短暂的停顿。
“我真的很想看到,她能得到一份足够有安全感的爱,和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
“我觉得您可以给她。”
“……”
“您可以给她吗?”
“我……”
夏星眠明明知道自己这一世不可以,却还是忍着泪,自欺欺人似的,微小地点了下头。郑重万分。
“我可以……”
赵雯起身,走到夏星眠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她没再说什么,但那种「拜托」的情绪很明显地蕴含在她的动作里。
“等等……”
夏星眠忽然又开口,嗓音沙哑地叫住了正要走的赵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雯停住脚步。
“您问……”
夏星眠抬起双眸,直视着赵雯。
她深吸一口气。
“被那朵鸢尾花盖住的,是什么样的脏字?”
赵雯沉默了很久,幽幽地对上夏星眠的目光。她似乎很不忍心将那两个字直接说出口。
最后,她嘴唇濡了濡,只在夏星眠的凝视里做了个不出声的口型。
biaozi。
第64章
第一眼
酒吧那晚之后,夏星眠总想着该做点什么。
她很想弥补一下陶野,尽管陶野之前的人生坎坷和她无关。但她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她,对她好,填补她生命里不幸的那一部分。就好像是她经历时间溯洄的使命一般。
好在她如今也有能力去填补。
没过两天的某个下午——
夏星眠让唐黎把车开到了陶野的小区门口。
她知道陶野很在意安全的问题,而「陆秋蕊」始终都不会被划到安全的界限之内,所以她最多也只能到小区门口。
看着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她上班的时候了。
没多久,陶野果然出现在大门里侧,还笑吟吟地和门卫大叔打招呼。
夏星眠本来靠在车上,马上站直了,叫了声:“姐姐!”
陶野顺着声音看过来,见到她,愣了一下。“陆总……您怎么会知道我?”
夏星眠连忙解释:“我没有故意刺探你的隐私,我除了知道你住这个小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陶野没有很在意,笑了笑:“是赵姐告诉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