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野含着杯沿,雾气氤氲着她的双眼。
“这不是倔。”她在雾气中轻眨眼,“有句话说得好啊——「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哎,得,又说些我听不懂的酸话……”赵雯打趣,“真不愧是上过两年大学的文化人。”
陶野笑道:“你又笑我,我们明明都一样。”
赵雯:“不不不,你可不一样。”语气稍顿,忽然认真起来,“说真的,要是当年你妈不出事,你没有半路辍学,如今你未必会沦落到这种风月场所的。”
陶野闻言,眼神微变。
“是啊,如果当年坚持把大学念完……”
她忽然有点走神,喃喃自语。
“如果,那时候也有一个人帮帮我,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
深夜,凌晨两点,陶野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换好衣服背着包离开。
果然雪下大了。一片一片的,像鹅翅下最丰满的绒毛。
她拿出折叠伞撑开,走下台阶后的第一步,踩进了绵软的新雪里。
她拿出手机,给夏星眠发了一条消息。
【小满,外面雪好大。明早起来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伞。】
按理说这会儿夏星眠已经睡了。可十秒后,对话框居然跳来了一条新消息。
【确实很大。】
陶野站定在原地,单手打字:【你还没睡?】
夏星眠:【你抬头。】
陶野有点懵地抬起头,猝不及防,看到街角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单薄的风衣,米色的围巾绕了三圈,裹到了下颌,露出一点白毛衣的高领。
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发尾随着冬夜的风微微晃动。皮肤冻得苍白,眉间淡淡地展着。
她没有打伞,发顶积了一层雪,睫毛也结了霜。
仿佛冰雕的天鹅。
姿态是孤傲的,孤傲是脆弱的。不能碰,一碰就碎。
“姐姐……”
她霜白的睫毛抬起,不等陶野开口,自己先把这份孤傲打碎了。
陶野忙走过去,倾过伞,用手去拂夏星眠头顶的雪。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夏星眠直直地盯着陶野,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眼底都有血丝。
开口时,她有点犹豫。
“就……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很不方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我就想过来,问一问你,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住?”她说完,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忙找补,“毕竟我现在只有一只手……”
陶野这才明白,夏星眠终于把傍晚那句闷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只有一只手,所以拿不稳锅铲。
——我只有一只手,所以削不好苹果。
原来是想说:
“一起住”。
夏星眠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躲开了,瞥着雪地,“我只是觉得面对面问你会好一点,你……别怪我跑到这里来。”
陶野摸起了下巴,故意拖长了「哦——」的一声,“这是件大事啊,我得考虑一下。”
夏星眠很认真地问:“你要考虑多久?几天?”
陶野:“这很重要吗?”
“当然……”夏星眠正经地点头,“要是超过一个月,可能就愈合了,那我还怎么……”
她说一半,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忙住了口。
陶野笑了笑,选择不去深想。
其实她不在意「手伤」到底是真正的理由,还是一个借口。
她看得出,夏星眠需要她。很明显,夏星眠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多了一种类似于患得患失的情绪。
她牵起了夏星眠的手,又向那边多倾了一点伞,带着她向东边走。
“我家里不大喔,也是一居室。今天没有特意收拾,茶几上会有点乱,你别笑我。”陶野轻柔地警告。
夏星眠有点没反应过来,“你答应了?”
陶野笑,“没办法,看你这么可怜,就捡你回去好了。”
夏星眠沉默许久,到最后,也只小声说了句:“谢谢……”
陶野补充:“有条件的。你得答应我,住过去以后,不准再为别的事分心了,好好念书,别耽误学校里的课。好么?”
夏星眠乖乖点头:“嗯,好。”
两个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雪地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灯映在雪上,在寒冷中,涂上一层橙黄色的暖意。
夏星眠放在风衣口袋里的右手揣得更深了一点。
她突然意识到,她正戴着陶野送她的围巾,手上打着陶野帮她付钱的石膏,走在去陶野家的路上。
她的生活,正在被一束名叫陶野的光包裹着。愈裹愈紧,愈浓愈烈。
愈来愈挣不脱,离不开。
她忍不住心里的悸动,终于,试探着,向陶野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姐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陶野平视着前方,目光似有焦点,又似没有。唇边依旧噙着温柔的笑。
“可能是因为……”
陶野抿了抿唇,指尖攥伞柄又紧了一点。
“淋过雨,所以,更想给人撑伞。”
第11章
一厢情愿,又一意孤行
陶野住的公寓在一个有点老的小区里。电梯很旧了,墙壁斑驳。路过的防盗门贴着营业厅送的那种对联,门边挂着一些老一辈才讲究的驱邪用的艾草。
“这里其实很好的,晚上会有很多老爷爷老太太在楼下坐着乘凉,有时候回来晚了,也不会担心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陶野用钥匙打开门,转了三圈才把上的反锁转到底。
“人多的地方就安全,这世道,女孩子总得学会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你以后就懂了。”
夏星眠轻声问:“陆秋蕊也来过这里么?”
很奇怪,听到陶野说这些,她第一时间不是在意安全这件事本身。而是迫切地想知道,陆秋蕊在陶野的心里,有没有被规划到「安全」的警戒线内。
陶野拉开门,背对着夏星眠,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没有……”
她答道,“我没有带任何人回来过。”
夏星眠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陶野回过头,看着夏星眠,忽然一笑:“你可争气点,别让我觉得我引狼入室了。”
夏星眠很快就懂了陶野说的「争气」和「狼」指的是什么,耳朵一下子红了,辩解:“我不是色狼!”
陶野没有和她争辩,转着钥匙走进去,语调变得轻快了起来:“洗个澡,快点睡觉吧。”
夏星眠问:“我睡哪里?”
陶野指了指卧室,“那儿……”
夏星眠:“你呢?”
陶野:“我也睡那儿。”
夏星眠突然意识到,独居的陶野,肯定只有一张床。
一时间,心里某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控制不住地向外涌,喷泉一样,堵都堵不住。
夏星眠有些心虚了,停步在卫生间门口,汗顺着太阳穴流。
完蛋……
她恐怕……的确是个色狼。
而接下来的这一晚,甚至之后许多个夜晚,无疑会过得比较煎熬。
有块肉就搁在了她这条狼的嘴边,但她最多只能流流哈喇子。
陶野的家具都很简单朴素,桌布,沙发套,床单,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洗得有点发旧。
夏星眠洗完澡,陶野从柜子里拿出和床单颜色格格不入的一个蓝枕头给她,问:“荞麦枕可以么?棉花枕头没有了。”
夏星眠摇头,“我睡不惯这种枕头。”
陶野走到床边,将自己的棉花枕头和手里的荞麦枕换了个位置。
上了床,关了灯,夏星眠躺在软绵绵的枕头上,侧卧着。那个又鼓又硬的荞麦枕就在她眼前,水泥管似的滚圆。
陶野也躺下来,头搁上那枕头时,枕头连向下塌陷的弧度都没有。
夏星眠悄悄摸了一下陶野散落在枕头上的栗色发尾。发丝又细又软,发丝下面的枕头却硬得像块石头。
“姐姐,我们换回来吧。”她有些愧疚地说。
陶野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刚好我这两天脖子不舒服,睡这个好一点。”
夏星眠盯着陶野看了一会儿,忽然向前一凑,也睡到荞麦枕上,“那我和你一起睡这个。”
陶野笑着戳她额头,“你傻啊,放着软枕头不睡。”
夏星眠皱眉,较起劲来:“放着软枕头不睡的人是你。”
空气沉默了几秒。
“大半夜纠结这些,没意思。”隔着黑暗,陶野捏了捏夏星眠的脸,“快闭眼睡觉,你明早不还有课么?”
夏星眠被陶野又推回了棉花枕头上。
她把半张脸埋进枕头,不再说话了,默默地盯着陶野已经闭上眼的侧脸。虽然黑暗中并不怎么能看清对方。
“姐姐?”她轻声叫她。
陶野没有答应,还是闭着眼。
夏星眠又用手去轻戳陶野的下巴,“姐姐,姐姐。”
陶野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警告道:“再戳就咬你。”
夏星眠的指尖悬在陶野唇边,语气很乖:“给你咬……”
陶野憋住笑,叹气:“我困了啊,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