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掌门,我和我的弟兄们只有一个归处,”周小将军沉声道,“那就是雁门关之外,我等的埋尸之地。”
第94章 君莫笑,几人回
哪怕是谌巍, 也为周小将军的这句话吃了一惊。
厉鬼和平常鬼魂的差距, 犹如活人和死人。他们从怨恨中获得力量,心中再也不会生出正面的感情。驱使他们行善难,要他们发自内心地去行善,更是难上加难。
周小将军等一万三千鬼卒若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去雁门关,古来今往因养鬼而被反噬的祝师们大概会觉得自己像六月飞雪那样冤。
一般人可能把周小将军所说当做笑话听了, 但谌巍没有那样, 反倒认真思考起来。
“为何?”他问。
周小将军没有回答, 抬手将佩戴的红缨盔从头上摘下。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年轻的脸庞, 让这个半透明的厉鬼看上去极为英俊, 无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他拥有一副好漂亮的剑眉星目。
从年纪上说,周小将军死时比车山雪家的老六大不了多少。他又是将门虎子,年纪轻轻能带领万人之军, 虽然比不上庄立在武道上的天资,但练武带兵一向勤勤恳恳, 若还活着, 当是年轻一辈中的栋梁之才。
可惜运道极差,不知道怎么遭了雁门关大帅的忌讳,连着手下一万三千兵马一起葬身雁门关外,被人用战场煞气生生磨练成厉鬼。
这样的周小将军当初面对车山雪时, 还能保持住神智的丁点清明, 实在叫人敬佩。
但再怎么敬佩,厉鬼还是厉鬼, 除非……
谌巍看到周小将军的脖颈处。
之前周小将军每每露出真身,他脖颈处便会出现一道无法遮掩的糜烂伤口。但今天,月光下的周小将军脖颈和脸庞一样皎洁,寻不到半点伤口。
笼罩整个院子的黑暗里,更多的厉鬼或摘下头盔,或取下胸甲,露出他们愈合的伤痕,或是不再放出红光的双瞳。
谌巍并非擅鬼道的祝师,可就算是他也知晓,厉鬼的真身既是他们死时的模样,无法愈合的伤口同时也是伴随他们到永久的痛苦,没有一只厉鬼能够摆脱,除非……
除非他们不是厉鬼了。
或被人超度,或突然顿悟。
而今何人能度这一万三千厉鬼?又有什么能让他们齐齐顿悟?
周小将军道:“卫宏死了。”
卫宏是谁?谌巍并不知晓,可若是车山雪在这里,大概会想起他在落雁湖遇险之前,在雁门关盛情款待他的男子,那个和世家乃至关外蛮人联合,出卖了周小将军以及一万三千厉鬼的守关大帅。
周小将军道:“时至今日,我等仇人,只剩下关外蛮子与虞操行。我等并不怨恨死于蛮子之手,在关外,我们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至于虞操行……如今也不仅仅是我等之敌。”
谌巍问:“你们不报仇了?”
厉鬼……不,鬼魂们七嘴八舌回答他。
“想报仇啊。”
“大家都一起死啊。”
“为什么是我们死?你说说看,为什么是我们死?”
“但是想回家了。”
“村子里还有等着我的婆娘。”
“魔灾来了,不知道父母亲可还建在……”
“好累,呜呜呜呜好累。”
“让我等去我等该去的地方,乘船去往河的另一边,”众鬼魂齐声喊道,“让尘归尘!让土归土!”
“庄立死的时候,我好像清醒了一点,”周小将军说,“看着他慷慨赴死真是叫鬼怨恨啊……”
“……他死无全尸!魄消魂散!却无半点畏惧,甚是从容!”众鬼魂不满地尖叫。
“魂魄四散,依然进入轮回,”周小将军道,“我等却依然在阳世这口大油锅中煎熬。”
“怨啊!怨啊!怨啊!”众鬼魂接口高声唱,“让我们归去!让我们作为大衍的士兵归去!让我们战死在山河!”
周小将军:“……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遥远的雁门关前,落雁湖水底,一枚被泥沙掩埋的法铃突然叮当响了一声。
而皇陵行宫深处的院子里,谌巍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后寝殿中红光大放,连忙转身冲进去。
一起冲进去的还有一万三千鬼魂。
他们在阴影中穿梭,却无法隐匿踪迹,因为他们的魂魄中同样大放红光,仿佛新魂出现在太阳下才会感受到的灼烧感点着了他们全身,一万三千鬼魂们惨叫着,就像是他们落雁湖里放任大国师去死,于是被血火点燃一般。
周小将军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放弃复仇,同样是违反契约。
眼见终于能归去,却要在这里被血火烧得灰也不剩吗?就在鬼魂们心中转动相似的念头时,被血火煅烧的他们魂魄中飞出比针尖还小的细细血珠。血珠带着那灼魂的炙热离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色泽仿佛半凝固的鲜血,反射着透窗而入的月光。
床榻上,车山雪呻.吟了一声。
他依然昏迷不醒,但他右手手指指根上的一圈符咒红纹也在闪烁,明灭仿佛燃烧的炭火,扭动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车山雪的皮肤上灼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谌巍急忙想用手去抹,却被弹开。
好在滋滋声下一刻就停了,因为半空中的血珠向着它落下去,让每一条符咒都喝饱了鲜血。
饱餐一顿的符咒颜色转淡,最后消失于苍白指根上。
“自由了。”有鬼魂轻轻说说。
整个西园都安静了片刻,接着一万三千自由的鬼魂们仰天长啸,那声音无比畅快,愉快地叫整座皇陵行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还没入睡的人们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滚滚黑云向着西边去了。
那一夜过后,鸿京许多人都说自己做梦见到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乘风踏云,背对着月亮,向西北奔驰而去。没过几天,人们又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兵马突然出现雁门关前,生生用军势磨死了一只活了四百年,堪比宗师的大妖魔。
无人知道这支兵马从何方来,往何方去,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什么人传诵他们的名字。
唯有史书记载了寥寥数笔,仿佛是之后那场大战的铺垫。
***
自太.祖与先帝下葬之日起,已经过了一个月。
边境依然每日都有妖魔呪兽来袭,却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一开始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出现,到最近,来到城墙下的只有才出生不久的小猫三两只。
百姓们庆幸不用如一百多年前那样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但稍透彻一些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士兵们在边关打退了妖魔呪兽的来犯,却没那个能耐杀死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如今大妖魔不出现,到底是因为之前进攻失败怂回魔域了,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大阴谋呢?
皇陵行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更凝重,无论是宫人还是大臣,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唯有一个地方一日既往的静谧,便是昏迷不醒的大国师暂居的西园。
叫人生畏的青城剑圣并没有留在那里。
谌巍到底是一派掌门,有许多事要他处理。除了一开始守了大国师十天,他之后便一直在青城山和皇陵行宫两地之间来回奔波,每次过来都是浑身血气。而第二天的报刊上,绝对会出现他又在何处斩杀了怎样厉害的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大妖魔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反倒还没有断刀门少门主焦言突破宗师这个消息给人的震动大。
不过,每当看到他沿着回廊往西园走去,宫人们总是一阵唏嘘。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能习惯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消息传出后,还有不少纯情少女哭红了眼睛。就连新皇见到青城剑圣,同样一脸别扭,不想亲近。
虽然大国师是个鬼见愁,可他也是大衍唯一的宗室,摄政亲王啊,连皇帝也得喊一声爷爷,怎么能叫区区一个江湖人带走呢。
青城剑圣似乎不是区区一个江湖人,但八卦并不在意这一点。
就像是大国师昏迷一月未醒后,八卦又不将谌巍当做区区一个江湖人了一样。
人们说,大国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在失去所有鲜血后还能被救活呢,那样重的伤势,哪怕救活了,也会留下无法治好的病根吧?宫人们说着自己七大姑的八大爷家里那个被树砸了头再也醒不来的小伙子,瞅向谌巍的眼神不由带上了怜惜。
还有一些人则是惶恐。
比如说宫柔。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车山雪,小姑娘时常看着自家昏迷的师父,一哭便是一整天。给谌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挂着仿佛以后再也不挪窝的两个肿核桃,勉强露出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轻松。
谌巍摸了摸她的头,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床榻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车山雪有些乱的鬓发,问了句得不到回应的早安,继而开口说起这次出门的见闻。
“……西北祸乱的那只大妖魔真身竟然是一只旱螺狮,浑身黏液厚的我用剑都斩不断……魔域中几乎见不到妖魔了,连呪力阴气也少见,很多人觉得它们凭空消失,但我往深处寻找,时常会找到庞然大物曾经激烈交战的痕迹,偶尔也能见到它们被啃食后留下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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