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把我送到家,少一步都不行。”
陈辰无语,转身向前走。俞聪双手环在脑后,跟在后面踱着步。
银色大门紧闭,似要将炎热隔在门外。俞聪站在家门口台阶上,“陈辰,我帮你割草去吧。我待在家也无聊。”
陈辰瞪他,原来眼睛竟是大的。眼尾一抬,一扫,不知是含情,还是冷冽。竟令俞聪怔住。
“小晨回来啦。”
陈辰转身跑了,那匆忙劲,生怕他追过去似的。
俞聪无意识应了声,一瞬间有些迷糊,这声‘小晨’是在叫他,还是在叫陈辰。
割完草,陈辰躺到自己的wonderland。那原本也是一间小屋——同现在住的那间隔河相对,以往夏夜,老陈都睡在这里看鱼池。自从奶奶去世,这里才逐渐荒废。老陈不放心他夜里一个人睡。
有次伐木没注意,将屋顶压塌了,只剩四堵围墙。也没再修葺,搭了个棚子,放张木床,好使在河堰上干完活有个歇脚遮阴的地方。一些暂时不用的竹料木料也搭在墙角。
即使没穿上衣,搁了凉席的床上还是一阵烫。陈辰拿着蒲扇,没耐心地不时扇两下。他又嗅了嗅右手,洗过好几遍,还是能从青草味的掩盖下闻到鱼饲料的味道。不高兴地将蒲扇往旁边一丢,没控制好力道,扇子越过床沿,飘落到床下的青草从上。侧身去捡,白皙的背上是竹席整整齐齐的纹样,像极了白糖糕被模具压出的痕迹。天边悬着明艳的晚霞,白色的蝴蝶从眼前飞过,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醒的时候七点半。陈辰穿着一件大裤衩揉着眼睛走出屋门,阳光果然还没照到葡萄架上。急忙搬了一个靠凳,一个四角凳,瞧准一串红的发紫的葡萄下面的位置,叠放在一起。又跑到井边,舀子舀了一半水。爬上凳子,捡紫的摘。摘两三个,洗一洗,吃掉,吐皮,一个赛一个的远。如果位置角度好,能够整串摘下来。
水渐渐脏了,嘴角染色,肚皮撑起。大黑狗突然吠起来,不见消停。
老陈的吼声传来,“陈辰,去看看是谁!”
陈辰从葡萄叶的缝隙中瞥了一眼,是俞聪。他急了,端着舀子就从凳子上往下跳,水洒出来,渗进泥地里。
俞聪一点都不像怕狗的样子,只除了脚步在黑狗叫的更响的时候稍显迟疑。
“你来干嘛。”陈辰推着他,想让他走。
俞聪对他躲避的态度和狗的狂叫不以为然,但也没反抗,任他推着,“帮你割草啊。”语罢抹了抹他的嘴角,“吃什么呢,整个人都吃紫了。”
“是送饲料的吗?”老陈从屋后转过来。
刚想撒个谎,就听到俞聪说,“马爷爷,我是俞聪,来找陈辰玩。”陈辰心想完了,说不定自己会被凑一顿。他不希望老陈生气,也不愿俞聪遭受冷遇。
结果老陈眼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竟没吭声,丢下一句‘玩吧’,干活去了。
陈辰这才偷偷地开心起来。
“给我也吃点呗。”俞聪捣了他一肘子。
“行吧。”陈辰重新走到葡萄架下,将椅子换了个位置,在斑驳的光影中转过身,“你过来给我扶椅子。”尽管他一个人完全可以。
对方扶的很尽心,陈辰从上面往下递葡萄串的时候注意到他手臂上绷出的青色血管。
俞聪却不过是想笑罢了。陈辰直起身,而他抬起头的时候,能从他的脚踝,沿着运动短裤的边沿,看进大腿深处。没有杂质的白,像某种璞玉,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白的了。超越性别的,让人有保护欲的白。在绿与褐的背景中,沉入少年一万公顷的心湖里。
又摸到一颗深紫的烂葡萄,陈辰在心里第一千次咒骂这些嘴欠的鸟——不紫的不叼。手指头上一股腐烂的味道,他不经意瞥俞聪一眼,再伸出的时候,寻着绿色的葡萄叶使劲蹭了蹭,整整三片,味道才终于淡了些。
“已经四串了,你下来吧。”
陈辰觉得摘葡萄这件事在有趣之上又添了一层有趣。看着延伸到远处的葡萄架,他愿意在这个清晨摘下所有的葡萄。
俞聪伸出了双臂,陈辰从晨光中跳下,毫发无损地着陆在他旁边。
汲水放在盆里,洗葡萄。俞聪洗到第三串的时候,陈辰终于忍不住了——他洗自己的时候都没这么仔细。一颗一颗的,仿佛这些葡萄不是拿来吃的,而是专门拿来洗的,他并不觉得有趣。
“你慢慢吃吧,我去割草。”
“我要跟你一起去。”俞聪端着盆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阳光洒在他们身后,紫色葡萄皮没入绿色草丛,好像标示来时痕迹。
陈辰去了wonderland周围,他不想俞聪晒到。
一次又一次的躬身是比烈日还难忍受的部分,一刀又一刀的机械劳动,陈辰只想着快点完成任务,或许他们真的还有一点玩乐的时间。他这样在乎。
俞聪蹲到堆成小丘的青草前,使劲嗅了嗅,“这草的味道挺好闻的。”
陈辰不禁想到那根带着花的黄瓜,戏弄心起,“味道也不错。”
俞聪竟真的拿起一把,嚼了嚼。
陈辰被吓到,“你是鱼吗!”。他也许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傻,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既不逗,也没什么意思的话。这让对方怎么回答。
俞聪朝他笑了笑,然后搂起一怀抱的草,使劲向湖中撒去。扔出的距离并不如想象中的远,一部分只是顺着河沿滑进水里。陈辰在他背后看着,突然之间觉得开心。
“哎,有蝴蝶。”俞聪兴奋地指着。
几只白色蝴蝶在紫菀花丛中翩跹。偶尔在紫花黄心、白花黄心中驻足。
陈辰躬下身,迅速出手,只捏到紫菀细碎的花瓣。蝴蝶轻盈飞走,留下花杆轻微颤动。
“有没有网子啊?”
陈辰摇摇头。半晌想起来,“有捕鱼网,但太大了,肯定不行。”
“我试试,在哪?”
他指了指墙角,和废弃的竹料搭在一起。
俞聪抱出捕鱼网——杆子是一根成年的竹子做成,比他小臂还粗。鱼网很结实,洞眼能插*进他两根手指。
“你要是能捕到蝴蝶,我就……”
“你就什么?”
陈辰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就什么。他只是想说,像你这样是不可能捉到的。他背过身,嘀咕道,“还不如我空手抓。”
三只蝴蝶扎堆在一枝紫菀上。俞聪扑下去,蝴蝶在网中挣扎。不及靠近,就从网眼中逃走了。
“陈辰,我扑下去,你就去给我捂住啊,听到没!”
陈辰觉得他气急的样子有些蠢。他真的能打过赵二子吗。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俞聪重新举起捕鱼网,巨大的竹竿立起来,竟带着壮烈的色彩。灵动的白色朝陈辰身上飞去。深绿色的网兜头罩下,他只来得及双手抱头。
待看清他没受伤,俞聪大笑起来,“抓不到蝴蝶,抓到一只蠢蠢也不错啊!”
☆、第四章
陈辰通常是拒绝不了俞聪的——后者异常擅于使自己的行为和言辞理智气壮且合乎正义。他拉着他从斜搭在墙角的竹料上飞奔下来,短短数米的距离却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啸。在红砖砌成的墙头上平伸着双臂,如履薄冰地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蓝天下,云朵不动声色地飘过,在尽头处再壮怀激烈地跳下。这些事令俞聪充满勇气和豪气,而陈辰,只是想要跟他待在一起。
俞聪说,陈辰,拿起你的剑。于是他捡起地上的竹枝,混乱而狼狈地抵挡着他的进攻。及腰的草丛里,草叶纷飞迷眼,猝不及防间,脸颊被抽了一鞭。
陈辰因为疼痛而怔愣。俞聪也因那清脆的声音愣住。
伤痕横在右侧脸颊上,延伸到鼻梁根部,像火药的引线。初时浅淡,然后越来越深,像烙印。轻轻的针刺感过去,整个面部火辣辣的。沁出的汗再覆盖,特别痛。陈辰不愿叫痛。
俞聪奔到他面前,伸出了手,最终却没有碰上来。陈辰的眼眦和眼角在无意识的时候红了。那副表情,不知是汗还是泪,是要哭,还是在忍着哭。他口中想要安慰的话一瞬间全部改了道。
“陈辰,你不许告诉大人。”
陈辰点点头。
“你看,那天我们从墙上下竹竿的时候,你不小心推我,我腿上划拉这么大的口子,可谁都没说。今天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能……”
陈辰已经第二次点头,点了又点,像个傻傻的不倒翁。
那次俞聪的右腿被竹节凸出的部分划到,膝盖上方、大腿内侧有条八公分的口子,不断往外洇血,抹干净了,下一秒又涌上来。
陈辰站在那里,一片空白,只听得见俞聪倒抽冷气的声音。
“有碘伏吗?”
这么专业的名词他只在电视和全村唯一的卫生院里的大夫口中听说过。这时听来,只觉恐慌,“没有。”
“酒精呢?”
负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了,“我爷爷的酒喝完了,还没去买。”
“那我去卫生院,这口子得消毒。”
陈辰在理亏中竟升起得寸进尺的勇气,他拦住了他,“不行。”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就会被认为惹事,他怕俞聪的家人不许他再跟自己玩。老陈虽然护着自己,但为了所谓的面子,也不会再让他和俞聪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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