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 他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羽绒服被撕的一道一道,身上净是白花花的羽绒和混杂在里面的棕黑色狗毛。
何心远匆匆跑到他面前, 刚巧他外衣的口袋里有半卷绷带, 他鼓起腮帮子飞快的吹干净池骏伤口上的脏土, 用绷带暂时制住了血。
明明他在工作中见过无数更为严重的外伤,但面对池骏身上的小伤口时,他却意外的胆怯了。
池骏看着他颤抖着双手为自己包扎,想要逗他笑。
“心远, 你觉没觉得咱们每次出来都会碰到和动物有关的意外?下次约会咱们不如直接约在动物园, 说不定能引起动物大暴动呢。”
只可惜他因为疲惫, 说话断断续续,一个包袱抖出来,落地的声音听着像是棒槌。
何心远还在低头帮他整理着绷带,可惜现在缺少止血的药,源源不断的血液从他的指尖涌出,没一会儿就把一层层的绷带染红了。
十指连心, 但池骏不敢叫痛。
池骏说:“你怎么不笑,这个笑话我是不是说的太烂了。”
何心远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眼睛里盛满了水,雾蒙蒙的。
忽然间,何心远靠过去搂住了他。
何心远抱的是那样的紧,池骏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被他挤干净了,可同时,心里被填的满满的。
小区的保安给负责追捕流浪动物的城管队打了电话,通知他们那只伤了孕妇的狗已经被电晕了。毕竟是上过报纸的事情,城管队的两名队员迅速赶到,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捕网、束缚带和冰冷的铁笼。
大晚上被从被窝里叫出来的感觉很不好,两名城管脸色阴沉。他们绕过地上已经昏迷的野狗,走到受伤的池骏面前,问他:“我们送您去医院吧。”
虽然语气不太好,但很尽职尽责。
池骏说不用了,现在血逐渐止住了,他自己会去旁边的医院缝合包扎。
城管点点头,压低了帽檐:“那您尽快去吧,我们要忙了。”
他们一个人兜起捕网套住那只已经丧失了所有行动能力的野狗,另一人拿着束缚带绑住了它的四肢,又在它长长的嘴巴上绕了几圈,确保它不能再张嘴咬人。
他们自然也见到了它后腿上的弩箭,其中一个年纪轻些的愤愤不平:“这都是第几只了?这种心理变态的人出门要被车撞死的!”
年纪大的那位没说话,他拖着狗脖子上的锁套,沉默的把它搬上了车。
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何心远于心难忍。
虽然刚刚才被这条狗攻击过,但何心远却很难厌恨它。
它确实伤害了人类,可在此之前,人类伤害了它。
池骏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你要想帮它的话就去吧。”
“可是你……”
“我没事,我不会和一只狗计较的。”
何心远追了上去。
“它腿上有伤,我是那边认真宠物医院的员工,我们可以免费帮它做手术。”何心远怕两名城管不信,还掏出兜里的工作证给他们看。
他急切的说,“我们有做过这类手术的经验,很成功,如果及时治疗的话它的腿有可能复健……”
“手术?它不需要手术。”年轻的城管遗憾的摇头,“根据规定,有过多次伤人前科的流浪狗必须交由我们处理。”
他怕何心远听不懂,特地咬重了“处理”二字。
何心远忙说:“如果它不是流浪狗呢?我可以收养它!”
这次是年纪大的城管开口了:“……您是兽医,应该比我们清楚,这种大型流浪犬是很难纠正它们的行为的。您心善,您觉得它可怜,想对它的生命负责,可是它伤过的人和动物,您能对他们的生命负责吗?”
何心远词穷。
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他虽热爱动物,却不盲目。
他嘴唇微动,轻声问:“那……到时候能让我送它走吗?”
“谢谢您的热心,可我们有官方兽医协助我们的工作。”
※
因为记忆力下降的原因,何心远一直都是靠记日记来记录生活中的事情。刚开始他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记,等到工作了,见到的事遇到的人多了,他便给自己提了个要求,那就是永远不记录让他感到难过的事情。
他希望他每次翻开日记,阅读曾经的故事时,看到的都是温暖而可爱的事情。
可他是人,又不是定期释放空间的电脑回收站(而且就算是回收站也删不干净啊),某些悲伤的事情因为印象太过深刻,依旧会留在他的记忆里。
就像现在,虽然距离被野狗袭击的晚上过去了好几天,可何心远仍然被那件事影响着,甚至晚上做梦时也会被模模糊糊的影像吓醒。在梦中,他先是被疯狂的野狗追逐,然后突然间会有一只巨大的弩箭穿透它的身体,把它残忍的钉在墙上。
这件事何心远并没有告诉池骏。
一方面是不想让池骏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忧心,而且池骏为了保护自己受了伤,他实在无法厚着脸皮告诉池骏自己居然因为一只伤过他的动物,导致夜不能寐。
一方面是他知道池骏无法全面理解他的想法,一只动物在普通人眼里和兽医眼里的概念并不相同,池骏虽然也会可怜那只被刺伤的狗,但他无法体会自己不能挽救一条生命的痛苦。
他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希望能靠自己渐渐走出这片阴影,然而他每晚的辗转反侧却瞒不过和他同睡一间屋的弟弟。
赵悠悠急的不得了,他觉得自己嘴笨开导不好何心远,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每天光早餐就准备三套,可何心远吃的恍恍惚惚,甚至拿三明治去沾馄饨醋。
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任真把何心远叫到了自己办公室里。
“心远,你坐。”任真为他倒了一杯水,关切的开口,“别怪师兄多事啊,但是早上悠悠来找我,说你最近状态不对,想让我陪你聊聊,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何心远有些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悠悠不知道呢,没想到连他都瞒不过。”
任真笑道:“其实他最关心你了,估计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翻了几次身他都知道。”他推了推眼镜,严肃的问,“你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你养父母又给你打电话了?怎么,他们还没放弃这套房子?”
当初何心远大病后,和实习公司的官司拉锯了近一年,最后公司赔偿了一笔不小的数额。何心远的养父母立即跳出来吐苦水,说自己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有多不容易,现在他们老了不图享受,只盼望何心远能够用这笔钱买套房子,写在他们的亲生女儿名下。
后来何心远离开家乡在B市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但却没有写小妹妹的名。他把赔偿的钱分了一半给父母,当做报答他们人生前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本来此事已了,但最近几年B市房价飞涨,他父母觉得这笔买卖亏了,一直电话轰炸他让他拿着房产证回家。
何心远心灰意懒,干脆带着赵悠悠的身份证去了趟房管局,把弟弟的名字添上了。
这事直到现在赵悠悠也不知道,那傻小子还以为自己是借宿哥哥家呢。
何心远摇摇头:“不是,自从年初吵了一架后,他们再没找过我了。”
“那你最近心神不宁的,是因为什么事?”
在何心远心中,任真比自己要成熟太多,他医术高,医德优,对于宠物与人的关系比自己看的更透彻。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像任真那样的宠物医生,永远能把同情与理智分割的清清楚楚。
只可惜现在的他,依旧是心软有余,冷静不足。
如果说有谁能够帮何心远解决他心中的烦恼的话,恐怕只有任真了。
何心远深吸一口气,把那只野狗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任真。
在听到野狗腿上也有弩箭的痕迹时,任真的眼里也出现了浓浓的愤怒。
当说到昏迷的野狗被装上笼子里带走后,何心远声音哽咽,他揉了揉鼻子,说:“我知道它们的处理方法是挑不出错的。可一想到它伤人的原因是因为被人伤害过,我就觉得非常难受……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动物的痛苦之上?我很想帮帮它,可是我无能为力。”
任真:“我也很心疼它的遭遇。但是心远你要知道,你现在把它的性命背在自己身上是没必要的,该为这一切负责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个射出弩箭的混蛋。”
“其实道理我明白,但总觉得自己如果在它刚受伤的时候就能遇到它,帮助它,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任真摇摇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身为兽医,咱们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帮助动物,而不代表要为他们过去如何受伤、未来如何养伤担忧。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就不要让自己徒增烦恼。兽医和宠物相遇的时候永远是短暂的,你已经在短暂的相遇里想尽办法帮它了。”
他又说:“心远,有同情心是好事,但当同情心成为了你人生的负担,就没必要了。”
何心远沉默了很久,他也在思考着任真的话。
过了足有几分钟,何心远才开口:“谢谢师兄。”
他内心的诸多感慨,诸多无奈,诸多悲伤,最终化为了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