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靠全市第一的成绩拿了奖学金进大学,他们没管我填报志愿的事情,只听了半耳朵,动物医学四个字他们就听到医学两个字。还以为我考了医学院,逢人便夸耀我要当医生了,我那时候正忙,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外宣传的。结果等到学校的横幅挂出来、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们就黑了脸,觉得丢了面子,非要逼我转系。但医学和动物医学哪里能转?而且我喜欢动物,从小就想当兽医,所以我不肯。……于是他们断了我的生活费来源,想逼我低头。但我当时没有多想,只当他们是失望,直到后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才把从小到大的事情串联起来。”
何心远的声音闷在围巾里,他说话时表情平静,仿佛说的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而是从一部电影、一部小说里获悉的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表现太平静了?”何心远侧过头看身旁人,“我的病是在我二十二岁得的,我也是在得病后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反而是得病前后那几年的事情很模糊。所以当时的痛苦和绝望,现在回忆起来,只是日记本上面一句被划烂的话罢了。”
话说的轻松,可池骏能够想象,当年得知真相的何心远,在逼迫自己一笔笔记录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究竟会有多么悲伤,想必是力透纸背,泪染墨迹。
光是听着,池骏就觉得心被一颗无形的大手攥紧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何心远说,“我当时研究生都快毕业了,突然有一天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爸通知我,说我妈生了一个女儿。我倒是一直知道父母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我爸年轻时亏了身体,一直没能如愿,随着他们年龄渐大这事就暂时搁置了。哪想到我二十多岁了,他们突然生了个孩子?从备孕到怀孕到生产都没告诉我,我问起来他们反而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说我那时候反复出入医院看病,还要忙毕业论文,不想让我分心。我那时候又是生气又是开心,生气是因为我妈五十多岁的高龄产妇,这么大的事情不和我商量。开心是因为毕竟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心远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身旁的大树。树已经光秃秃的了,树杈顶端有一个灰扑扑的鸟窝,有一只喜鹊站在窝里望着他们,又过了一会儿,第二只喜鹊入了巢,两只鸟儿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
“结果等我赶到时,听到他们在病房里讨论。一个亲戚说,真不容易啊,老何终于有自己的亲骨肉了。另一个亲戚说,可不是吗,当时算命的说领个孩子能找子嗣,哪想到白养到二十多岁,才让他们如愿。我当时就站在走廊上……我当时……”
池骏心里一痛,哪里还顾得上周围人的眼光,直接把何心远搂进了怀里。
他一手扶住何心远的头后,让他靠在自己的颈侧,把滚烫的眼泪掩藏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见过何心远数次哭泣的样子,他哭起来时向来静静的,自顾自的哭,从来不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
第一次见到时,池骏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小时候要不到糖的孩子。
哪想到一语成箴。
何心远靠在他怀里,双手反搂住他的腰。他心里笑话自己,明明是个大男人,明明一分钟之前还说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却在师兄面前丢了脸,哭的不能自制。
但这个怀抱,真的太温暖了。
何心远想,他和池骏大学时关系一定非常非常好,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怀抱如此舒服,如此熟悉呢?
“那天我值夜班时,来了一只因为乱吃东西被划伤肠子的黄金蟒。”
池骏不知道他为什么转移话题,但仍然顺着他的话说:“它又来了?它之前白天来过,主人舍不得钱就走了。当时你还说它估计是吞吃了误闯的家养鹦鹉,被鹦鹉的脚环划伤了。”
“后来任师兄为它做了手术,剖出来一枚信鸽脚环。我顺着信鸽协会的登记地址找过去,把脚环给了它的主人。他当时很感慨,说三年啊,鸽子终于回家了。”
“……”
“你知道吗,每种禽类都有认巢的能力,不管飞多远终于会回家。都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可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每年春节,悠悠都要回他师傅那里拜年,不管走多远,他们同门兄弟都是一家人。可你说,我的家在哪里呢?”
池骏双手紧紧锁住他的身体,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今年春节,他一定要把何心远带回自己家。他的家庭与何心远相比,可谓非常幸福。他父母很开明,在他出柜后难受了一阵也就接受了,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让他不要乱搞男男关系,找到合适的人一定要带回家。他相信以何心远的乖巧聪明,他父母绝对不会有异议的。
虽然现在气氛正好,但如果他趁机提出让何心远同他回家过年的话,何心远绝对会拒绝的。
何心远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想必赵悠悠每年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拉他去他师门过节,但何心远依旧坚持一个人过。现在池骏单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邀请他的话,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不过现在距离春节还有两个多月,他必须加快速度,让他们的关系趁早确定下来才好。
过了几分钟,何心远才渐渐缓过来,他擦干眼泪,抬起头时双眼红彤彤的像只小兔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四周,见不少人盯着他们,赶忙拉着池骏离开了人来人往的主路,随便找了条小路拐了进去。
B市大学占地面积不小,校园中还有一片湖水,只是现在已经是冬天,湖水只剩下浅浅一个底,湖中央都结冰了。几只野鸭游荡在尚未结冰的湖畔,羽毛丰厚的它们并不怕湖水的冷冽。
若夏天来,这里碧波荡漾,正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现在放眼望去一片萧瑟,何心远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发冷。池骏见他冻得直哆嗦,提议去食堂买些吃的暖和暖和。他们对学校不熟,拦了个学生问食堂怎么走,他们两打扮的干净,又长得周正,学生很热心的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现在这个时间很多食堂都没有饭,不过那边有个小食堂,都是些现点现做的档口。有砂锅米线麻辣烫之类的,你们可以往那边走走。”
听到砂锅米线麻辣烫,何心远馋的直咽口水。掉眼泪可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他哭了这么久,肚子空空如也,可不是一杯热奶茶、一根烤肠就能填满的。
池骏笑着领着他往食堂走,一路走一路故意逗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学校也有这么一个档口?还能自选添加什么菜。可以加鸡蛋,加鱼丸,加桂花肠,加鸡肉……”
他一边说一边偷瞟身旁人,果然何心远已经馋的受不了了,拉着他的手臂闷头向着食堂的方向冲,他在后面笑着跟着,结果俩人谁都没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匆匆而过的男人。
那男人梳着规整的三七分,怀里夹着几本书,看着文质彬彬的模样。他一张脸方方正正,明明很年轻,却莫名有种学究的派头。
池骏多看了他几眼,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男人不满的道:“走路看着点路!……诶,何……那个何心远是吧?这么巧?”
第二十三章 约会(三)
被陌生男人叫出名字的何心远停下了脚步, 用一种疏离的目光打量着男人, 可他看来看去,都无法从记忆里找到这男人的影子。
他毕业后离家千里来了B市, 其一是想远离家人, 其二就是怕遇到现在这种情形。他疲于向不熟悉的老同学一遍遍解释自己的病情, 因为除了能收到几个故作同情的眼神外,什么都解决不了。
“是的……你是?”他淡淡的说, “不好意思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 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人过于热情的说,“咱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客气什么。我是方国, 就住在你对面寝室。”
可惜这个名字依旧不能唤起何心远的记忆。现在何心远连同寝多年的同学都叫不出完整的名字、回忆不起他们的面貌, 遑论同班同学了。
但池骏却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方国,这不是何心远他们班的班长吗?当时B市大学动物医学专业交换生项目只给了一个名额,何心远第一,方国第二, 但方国是班长, 是学院里的优秀班干部, 故而顶下了何心远的名额。这事池骏了解的不多,但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人印象不好,现在看着也觉得他道貌岸然的要命。
方国说:“之前同学聚会怎么都没见你来啊。”
方国说:“我听导员说了,你可真可惜啊。”
方国说:“想当年你成绩这么好,每年国奖都是你的,我可比不过你。”
方国说:“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哦, 宠物医院。现在宠物医院赚钱可多了,可不像我们这种小讲师,就挣死工资,好在福利还不错。”
方国说:“我现在过的还可以,研究生保来了B市大学,读完博士就留校了。说起来当年就一个外保名额,我还以为一定落到你头上呢。哎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没想到面试的导师最后选了我,其实我就是当交换生时,帮他跑了几次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