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次见面开始,蒋梦麟就一直对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言谈举止没有一丝矩越,却不卑不亢,只能让季琛读出其中的尊敬,但尊敬中却连一点点怯意也没有。
季琛相信蒋梦麟绝对不可能看不出自己和她母亲之间微妙的强弱关系,在和李月玲的交往中,季琛一直都掌握着绝对的主权,这是符合她性格的处事方针,那么作为李月玲的孩子,在面对比自己母亲还要强势的存在居然能够这样的淡定自若……
季琛摇了摇头,心中想到,也许连李月玲都低估了自己的儿子。
一顿饭,季琛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蒋梦麟,心里却越加心惊。
这个少年,明明没有多说些什么话,但一整桌子的气氛却毫无争议地被他掌握在指尖,自己和他只是浅浅交谈两句,回过神来,却差点把老底都给交代了。
季琛抿了抿嘴,眼观鼻鼻观心,决定先不开口比较安全。
她哪里知道,蒋梦麟自从和白家合作之后,几乎每天都被白老爷子拖去调教,一个小狐狸对上长出九条尾巴的老狐仙,自然得使出一百二十分的精力来应对,加上老爷子还总跟喜欢在套话的时候和他对弈,蒋梦麟从头会见面开始就一次也没能赢过,这种潜移默化的学习效果是惊人的,蒋梦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讲一句话都能带出自己不寻常的目的了。
偏偏他的外表又足够欺骗人,这确实是蛮有优势的,一旦对方因为他的外表而从心里放低了对他的戒备,那么蒋梦麟对对方的套话,差不多就能无往不利了。
李月玲是搞不清楚为什么季琛说了两句话之后,就跟咬掉了舌头的猫似的只知道抿着嘴笑了。但气氛尚属融洽,她也没有多心去想些什么。也可以说,她的神经本来就不纤细,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是大变样了,可是从她话语里偶然冒出来的乡音,还是不难看出李月玲质朴的本质。
不过能够有这种变化,已经让蒋梦麟喜大过惊了,李月玲能够把自己拾掇好,精神飞扬,确实是一件好事。
三个人用餐的地方只能算是中低档水平,一顿饭下来才吃了百来块钱,味道却很好,是非常让人放松的家常菜的味道,李月玲起身去付账单,桌上只有蒋梦麟和季琛两个人,季琛困惑的看了蒋梦麟一会儿,还是开口:“在帝都的学习怎么样?还能习惯吗?”
“都很好”,蒋梦麟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母亲一个人在h市,还要多劳烦季阿姨您照料了。”
季琛擦嘴的手一顿,随后暗笑着点了点头,果然还是个很孝顺的小孩子嘛。
蒋梦麟现在是看出来了,李月玲在穿衣裳方面确实是下了大工夫。
饭后蒋梦麟本想先回家里洗漱,可是一出饭店,李月玲就迫不及待的拎着他驱车往h市大厦赶,说要给他置办一套过冬的新衣。
蒋梦麟懊恼地很,又不是旧社会的,搞什么新衣?男人还讲究这个?要不是天气太冷,给蒋梦麟一条黑裤衩他也能穿着逛街去。
但兴起的女人显然不是蒋梦麟能够阻止的,李月玲心里真正是有暴发户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赚到钱,自然应该吃穿用度都用上最好最奢华的才对,否则短短这么几十年,活的岂不是太亏本了?
李月玲在灯火通明的专柜里细心挑选着衣物,然后搭配上各种颜色的帽子,蒋梦麟坐在休息椅上百无聊懒地看着,眼角忽然扫到几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就怔住了,等到回过头想要再看,专柜外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蒋梦麟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应该是自己看错了才对。
哪儿那么巧,自己统共也没来过h市大厦几回,每次都能和蒋方舟碰上面?
李月玲很满意儿子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蒋梦麟个子不高,但比例却好,宽肩细腰腿也长,就连营业员也说穿棉服实在是糟蹋了,于是换上了一件腰身收的十分精细的风衣,蒋梦麟木着脸任由母亲给自己挑选合适的皮鞋,实际上他现在恨不能去菜市场买到一双十五块大甩卖的虎头鞋换上,因为皮鞋实在是太不耐寒了。
女人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不光自己不要温度,还不许儿子要温度,李月玲听儿子喊冷,却不许他脱下风衣,翻找到一件她自己的粉红色羽绒服给蒋梦麟披上,又给他换了厚厚的羊毛围巾,只是皮鞋里因为羊绒很厚的缘故有点紧,蒋梦麟也只好认命了。
季琛看着苦着脸的蒋梦麟一个劲儿地鼓掌夸奖帅气,蒋梦麟在暗地里翻了快一千个白眼,帅气什么啊!他可困得不行了!
幸好,李月玲买了几套衣服就没再动手了,几个人又回到车上,开了暖气之后,听着车厢里悠扬的小提琴声,蒋梦麟裹着羽绒服沉沉的睡去了。
李月玲在路边把车停下,抹了抹眼眶里的泪水,抬手细细的抚摸儿子的脸颊,对季琛开口:“你肯定想不到,我以前有多混蛋,我把他拖累苦了。”
季琛也叹息着说:“我之前还不相信,见过一面之后,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年轻人,暮气沉沉的……”
李月玲看着儿子憨然的睡脸,捂着嘴咬牙无声痛哭,季琛也无言地拍着她的肩膀,看向蒋梦麟的眼神里带上怜惜,摇头不语。
蒋梦麟从晃动中醒来,眯着眼看了眼车窗外,等待自己的脑子变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扫了眼周围,还是在车厢里,后座已经没人了,季琛下车了。李月玲聚精会神地盯着方向盘,车子开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
“妈?”蒋梦麟困惑地开口,“我睡了多久?”
李月玲动手把温度调的低了些,又开了一点驾驶座边上的车窗透气,冷风吹得她的卷发都飞扬了起来,“没多久,你睡了一两个小时吧?季阿姨先下车回家了,我们去奶奶家过年。”
“什么?”蒋梦麟脑中发懵,“去r镇啊?”
李月玲偏头扫了眼儿子,淡淡的笑了起来:“我忘了和你说了,你奶奶过年前给我打了几百个电话,说想你想的吃不下饭,反正已经到了h市,就顺带去看他老人家一眼呗。”
蒋梦麟对这个倒是不会有什么异议,但他敢打包票,李月玲要回r镇的原因绝对没有尽孝那么简单。
他确实没有猜错,李月玲这一回回去,最主要的原因,是听到蒋奶奶提起,刘雅和蒋方舟也会回去一趟。
李月玲对蒋方舟的感情,十分复杂。
爱?有,而且很多。夫妻一起共事同床那么多年,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有爱情怎么可能呢?
恨?也有,同样不少。蒋方舟毁去了李月丽作为女人的尊严,背叛了婚姻家庭,把李月玲原本简单安逸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堪。
而对刘雅,此时的李月玲心里只剩下冷然了。
曾几何时,刘雅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如同天上繁星般遥不可及的存在,她的美艳动人,无一不在撕扯李月玲所剩不多的自信,而这一回,李月玲想要用全新的自己来面对从前的挫折,只有这样,她才不会一辈子生活在怨恨的阴影里。
在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模样,李月玲心里从未有过的淡然。
只有告别了所有不堪的过去,她才能真正的为了自己在乎的孩子而生活。
蒋方舟带着刘雅回来了。
他最近老是爱带着刘雅出门,甚至于恨不能将刘雅二十四小时绑在裤腰带上。
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原因,要说爱,他早就不剩下爱了。
这一回蒋家二老却不像从前那样急着赶人走,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被刘雅的惨状给吓到了。
刘雅脸上还有全新的瘀伤,眼神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怯懦,颤抖着缩在蒋方舟身后不敢和所有人对视。大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到了大腿的羽绒服,大腿光溜溜的连丝袜也没穿,冻得青中透紫,牙齿都在不停地打寒战,整个人看去真是柔弱极了,只剩下一把咯人的骨头似的。
她显然已经冷极了,可蒋方舟却硬拉着她在屋外和人寒暄,张佳有点看不过去了,开口劝道:“大弟,弟媳妇儿看去冷得很,没带厚衣裳吗?”
“嗯?”蒋方舟挑起眉头,在刘雅身上扫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喜欢她这样穿着,这样穿着好看。”
“是吧?”蒋方舟意味深长地撩起刘雅的发尾戳了戳刘雅的脸颊,刘雅抖得更加厉害,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
蒋老爷子显然看出了什么,但蒋家上下除了几个事不关己的媳妇儿之外,实在很难有人对刘亚生出同情之心,蒋奶奶更是冷哼一声:“伤风败俗的玩意儿!甭管你们怎么穿,反正有事儿就在大堂解决,晚点儿小麟和阿玲要回来呢,别在这污了人家的眼!”
刘雅听到这话,心里一抽,忍不住地哆嗦起来,有恨,有怕,有怨气,也因为实在冷。
“阿玲?”蒋方舟也忍不住愣了愣,脑中随后浮现出那个黄着脸一口乡音穿着花衬衫的前妻,忍不住觉得有点倒胃口,皱起眉头,“她回来干什么?”
蒋奶奶还来不及开口骂,忽然耳中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的马达声,震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