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脚步声络绎不绝,但都是靠近了靠近了,眼看都要到黑屋子的门口了,那脚步声又远去了。
这心里期待一次一次膨胀再落空,是个人他都受不了,次数多了,邵一乾就老实了,十分服帖地缩在角落里,垂着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其实回顾整个事件,过程可谓十分血腥,但结果并没有十分严重。
邵奶奶虽说年事已高,又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滚了下去,但拉到医院急诊科一看,从头查到脚,就脸上蹭破一块皮,此良性结果直接得益于此寡妇进来激增的腰围和臀围,增加的脂肪组织对于碰撞的缓冲效果十分得好。
那个被误伤的小子受的并不是什么致命伤,肚皮和肠子破了个口,急诊手术就给抢救过来了。医院方面按照规定给报了警,但几个肇事的小子个个都是法盲,生怕被邵一乾连累也一起蹲上十年八年的班房,一口咬定是哥几个打闹,误伤的。
邵家出了医药费,又快刀斩乱麻地赔了一万多,就把那个不幸的混小子摆平了。
索性老太太没什么大碍,纯属虚惊一场,要不然,邵一乾要坐的冷板凳可不止关小黑屋这个温度。
第二天一大早,邵一乾冻了一宿,正迷迷糊糊地想再盹一会儿,朦胧中听见有拐杖磕着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他顿时一个激灵,给彻底清醒了。
邵奶奶推开门,一摇一摇地踱到棺材架子那里,扶着拐杖往下一坐,朝邵一乾伸出手,和颜悦色道:“你过来。”
她脸上那个擦伤十分显眼,就端端正正地匍匐在颧骨下右脸颊的正中央,令这个老太太身上那股风烛残年的气息凸显得十分厉害。
邵一乾蹭着墙站起身,由于窝了一宿,全身都发麻,起步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他一步一蹭地往前走,还没等走到邵奶奶跟前,眼圈就红了,蚊子似的哼唧道:“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
祖孙之间还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邵一乾就不敢往前走了,低着头,束手束脚地戳在那里,两手都缠在校服袖子里。
邵奶奶叹口气,伸手把他往前一拉,捏着他下巴把他脸抬起来,温暖的手心里攥着一方手绢,放柔了力道在他脸上擦了一把,擦掉了他那张花猫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邵一乾抽了下鼻子,开始小声地啜泣,心酸和愧疚两股感情交织,如同两个大巴掌,彼此接连不断地在他左右脸上来回扇。
“哭什么?哭要有用,那人活在世上,也不需要别的技巧,比比谁哭得更好看就行了。”
邵一乾闻言,下意识就把那点儿抽泣的声音全压在嗓子眼里,但鼻子又酸胀地无以复加,眼泪还是顺着眼角往下淌,脸颊都鼓成了个狗不理包子。
实际上他不常哭,家里的长辈向来对他下得去手,越哭打得就越厉害,所以他从小就没有形成“哭的时候大人会哄”这个条件反射,反而养成了“越打我越不哭我气死你”的良好习惯。
他这会儿解放泪腺,天生带勾的眼睛再那么一红,把邵奶奶看得也是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软——这孩子面相太不好,阴气太重,过于柔媚,怎么看怎么有股蛊惑人心的味道。难怪陈萌那小子和他混在一起也开始不分对错,明显就是被这一张脸给带沟里去了。
她以前十分担心邵一乾是个吃软饭的窝囊废,现在看来,她一点也不担心这个。
邵一乾等了老半天,一句话也没等到,小心翼翼地抬头往上看,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把邵奶奶给逗乐了:“这会儿知道看人脸色,早干嘛去了?平时苦口婆心好话说尽,就差跪地上求你了,求你这个小王八蛋不要四处找麻烦,你都当耳旁风,现在知道错了?不过太可惜了,我这老太婆居然还留着一口气,没死成,所以少侠,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搞个大事情?好一气呵成地把我气死拉倒?”
邵一乾一听,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嘴唇,试图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邵奶奶说完那一番话还不过瘾,又十分平和地接着道:“到时候你给我个信儿,我就把自己拾掇立整了,到时候一死百了!”
邵一乾吓得面如死灰,一口气没顺过来,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翻地覆。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要保护自己而已,并没有想刻意去伤害谁,但邵奶奶从头到尾估计也没想听他这番自我辩解的话。
并且他敢打赌,他要真说了这些话,会被邵奶奶一巴掌糊死——做事要敢作敢当,只有懦夫才为自己找借口。
一时,两厢无言。
祖孙俩就这么呆了一会儿,邵奶奶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上面写着几个烫金的正楷字——居民户口簿。
那时候登记户口的本子刚升完级,由原先的死页变成了活页,也不知政府这一安排有何用意,反正从眼下看来,这一改变十分方便邵奶奶把登记着邵一乾的那一活页取下来。
当那个菲薄的纸张被递到眼下的时候,邵一乾浑身一僵,抬起头来,一张嘴就全是哭腔,还抽得十分厉害:“奶、奶,你不要、要我了?”
邵奶奶摇摇头,又把那纸张往前送了送,邵一乾急忙把手往后一背,还往后退了几步……又被拽了回来,邵奶奶把那张纸对折了两次,妥帖地塞进了他校服裤的口袋里。
邵一乾这下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没命地嚎,似乎把这些年没有嚎的分量都一次性嚎完。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一向梗着脖子,就爱逞能说不在乎、跟扎针一样一点也不疼,可眼下也没有人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竟然觉得剩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哭了,只有哭才能挽回些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但邵奶奶这一回真是是铁石心肠,她耐性十足地坐边上看他嚎,不疾不徐地道:“你走吧。我看这个家里没有能治住你的了,你不是喜欢在外头晃悠么?去吧。要不然哪一天,我怕全家人都被你拉下水,我还怕你再力大无穷地把咱家房梁都掀翻了。”
这一番话就如同一个木塞,将他还没登台亮相的泪水全堵回了心里,只有眼神里透出了深深的恐惧。他木着脸去看邵奶奶的眼睛,试图分辨老太太单纯是在吓唬他、要他长点儿记性,还是真的要把他扫地出门——
老太太表情十分温和,甚至还有些事不关己,眼神里并没有十分丰富的内容,要翻译的话,大概也只有一句话:“哭是吧?哭呗,哭完了再滚蛋,也是一样的,不耽误事。”
心里万念俱灰的感觉一时就升到了顶点,他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次“狼来了”的游戏。
老寡妇看他不哭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还腾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袖子,拖着他往外走,行进路线是从后院到门口,目标是大门。
邵一乾本能地抗拒,但不管他抗拒不抗拒,就这么一小截路,再磨蹭,五分钟也走到头了。
几只猫咪全都围过来,上赶着看他好戏,那模样,别提有多“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邵奶奶把他往门槛外一推,二话不说就转过身往回走,邵一乾急忙要跟回来,但老太太背后就和长了眼睛一样,她停下脚步,用拐杖狠狠跺了跺水泥地面,辞色一瞬间锋利起来,头也不回地道:“等到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有脸踏进这个家门,你再回来。”
语气轻盈,分量沉重。
邵一乾的脚步就顿在原地,不上不下。
是的,他还要脸。
虚空里陡然出现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那大门后是三千繁花似锦,有一家老小,有狗子,还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抬起头,十分疑惑。
那门后有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人,短胳膊短腿,缩在代屠户家的杀猪篷子下,然后案板上那头猪突然翻身下来,追着那小人嗷嗷跑了几百米远。
啊,那不是他自己么?
没一会儿,那门就关上了,严严实实的,连一条门缝都没留给他。
有个十分讨人厌地声音追在他身后嘲笑他:“活该!邵一乾,这下折腾爽了吧,爽翻了是不是?”后来那声音似乎不太满足于他的无动于衷,换了个悲伤的调子哀叹道:“童年啊……都被你糟蹋完了!”
那声音把邵一乾吵吵地不耐烦,他一挥胳膊,没成想那些声音竟然跟扎根在他心里似的,非但没能减小一两分贝,还被他这一挥手给激怒了,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慢慢的,天地间都是这种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带着唾沫星子从四面八方指责他:“活该!”
邵一乾没有这种体验,一时就被这些动静唬得全身发麻,那些讥讽的话满满当当地灌了他一脑子,赶也赶不走,吵得他脑袋几乎要爆炸。
等他再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不是家门了,而是离家门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分别朝向东南西北的四条路——一条是去汽车站的路,他买一张车票,两块钱,就可以滚得远远的;一条是去学校的路,陈萌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等他一起上学;一条是去黑网吧的路,他在那个地方打开了他人生的潘多拉之盒。
还有一条,是回家的路,很近,但他没脸进家门。
何去何从?
他舔了舔下嘴唇,握紧了拳头……然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