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池朗彻底的遗忘他。
他怕池朗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沈嘉南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温度急遽流失,又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对自己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接近绝望的恨意。四年前他迫于父母的压力,留下一封长信后离开了他和池朗租住的公寓,回到老家和早就安排好的相亲对象领证结婚。然而婚后生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平淡——是的,平淡,他从没对这种死水般的生活有过任何额外的期待,实际却是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场漫长的、永无尽头的凌迟。
结婚的初衷只是为了完成成家的义务,他在妻子身上完全找不到那种可以共同生活又温存的爱意,然而妻子是个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的女人。两人之间维持着家庭内外虚假的和平,人前是相敬如宾的爱侣,人后却连日常的关心都显得乏味。他买菜,妻子负责做饭,饭桌上不发一言,周末挑一天去父母家里,余下的一天妻子会和朋友还有同事一起逛街,作为家庭的女主人在各个方面都无可挑剔。然而他恐惧夜晚,长久的失眠,夜深人静的辗转反侧,身体的亲昵只有在药物的帮助下才能草草完成。妻子察觉到他的冷淡,只在父母询问为什么还没有孩子的时候露出一个尴尬又有些失落的笑容。
他经常觉得,妻子应该是明白的。
只是他们谁也开不了口,说不出离婚。
长时间的同床异梦,分居,偶尔的争吵,逃避性|爱,沉默的冷暴力。
凡此种种,在生活脱离了平静的轨迹之后,他每每都能感受到比前一天更加强烈百倍的痛苦。
直到年初他和妻子因为工作的原因来到津南——妻子工作调动,他们两个又一直没有孩子,双方父母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两地分居的状态,索性托关系把他也调到了津南的支行。他清楚龙九和池朗之间的渊源,也知道龙九在津南开了家酒吧,他甚至去过黑匣子附近观察池朗有没有来过,结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然后这种漫长的煎熬终于在今天晚上迎来了终结——他加完班从银行里出来,意外在人群中捕捉到了池朗的背影。
池朗说的没错,如果他把目前的生活定义为不幸,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
沈嘉南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雨声依旧又急又密。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哑声道:“小朗,我……”
池朗已经懒得纠正他“请你叫我的全名”。他对沈嘉南的感觉很复杂,爱情本来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爱你的时候什么都好,不爱的时候连交谈的欲望也跟着欠奉。父亲和沈嘉南是他心上的两颗钉子,前者是旷日持久的溃疡,后者就像是伤口愈合后的疤痕,也许很深,看着吓人,再触碰的时候不一定会痛,外人看了多半还会同情。池朗这时候真觉得讽刺,他和沈嘉南之间的孽缘——六百三十万人口的城市里还能这么轻易地偶遇,看来老天爷还真是待他们两个不薄。这时两个人都还没有意识到彼此的处境,沈嘉南以为他是过来看望龙九,池朗以为沈嘉南是过来出差,前者抱着破镜重圆的念头,后者只想在白子峥回来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尽快解决。
沈嘉南又开始絮絮地回忆起往事,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约会,一起挑选公寓,共同布置属于他们的新家。说一起看过的夜场电影,晚归的夜里温热的饭菜,烈日炎炎的天气里两个人一起去海边冲浪,下雨的日子里他开车去接池朗回家。池朗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些往事里不是没有甜蜜又优柔的成分,然而很奇怪的,此时此刻他听沈嘉南将这些过去娓娓道来,内心深处竟然感受不到哪怕一丝的动容。
时间真是可以抹平一切的良药,池朗习惯性地点了根烟,打断沈嘉南道:“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我们分开四年,又不是四天,刻舟求剑的故事小学就讲过,我是人,不是木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在你身上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微笑道:“沈先生,我这里已经有人了,是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沈嘉南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因为池朗的这个动作瞬间变得哑口无言。他终于发现,无论是忏悔亦或是表白,池朗置若罔闻的态度都让他感到一阵近乎窒息般的心悸。
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是……是吗?”
是这样吗?
他早该预料到的,一千四百多个日夜,池朗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他,只是他自己仍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种蓦然之间的醒悟让他的嘴里一阵阵地发苦,勉强道:“原来……原来是这样,我,对不起,我……小朗我真的,你,你……能不能,能不能……”
他声音发着抖,挣扎半晌,几个模糊的助词来回反复,却连简单的“我爱你”和“原谅我”都说不出来。
沈嘉南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指,内心深处浮现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光芒明灭的瞬间,突然很想像以前一样吻他。
这种生发自内心的欲望让他不由自主地前倾起上身,却被池朗不着痕迹地避开。
沈嘉南察觉到他的抗拒,心头更像是被钝刀猛地刺了一下,由此衍生出一种漫长而深切的痛觉,他颓然地跌坐回卡座之中,轻声道:“我……”
池朗道:“沈先生,有些话我不想说的太难听。”
沈嘉南道:“……我,我明白。”
两人之间又陷入一阵冗长而尴尬的沉默。
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嘉南!”
沈嘉南仿佛受惊一般抬起头来,他脸上泪痕已干,只眼睛还微微有些发红,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女人略显关切的目光。这女人左边肩膀已经湿透,好在穿的是深色的衣服,倒也不显什么。池朗注意到他们手上款式相同的婚戒,心下了然,虽然有些在意沈嘉南的妻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听外面的雨声似乎略小了些,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偏偏沈嘉南还不识趣,忙叫住他:“小朗!”
那女人似乎有些诧异:“嗳……是认识的人吗?”
沈嘉南一时语塞,只讷讷道:“是……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那女人整理了一下鬓边潮湿的碎发,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周牧云,是嘉南的爱人。”
池朗只得伸出手来同她握了握,言简意赅地回应道:“池朗。”
周牧云的掌心潮湿冰冷,脸上不施脂粉,细看还是个十分清秀的美人儿。她见池朗已经起身,出言劝道:“嗳,这就要走了吗?外面还下着雨呢,不如再多坐一会儿吧。”
沈嘉南道:“你怎么来了?”
周牧云嗔道:“我出来看电影呀,你忘啦?外面太冷了,想进来买杯喝的,没想到你在。”
咖啡店斜对面的商厦楼外挂着嘉华国际影城的大字灯牌。
沈嘉南“唔”了一声,见妻子的肩膀已经湿了,有些迟疑地看了池朗一眼,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在肩上——周牧云在外人面前仍愿配合他表演出举案齐眉的假象。沈嘉南起身道:“我去给你买杯热可可吧。”
他在逃避。
周牧云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又对池朗说道:“没想到嘉南在津南还有朋友,以前都没听他提起过呢。”
他这种“朋友”当然是不能提的,池朗敷衍着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他和沈嘉南的妻子没什么好说,却也做不到当面揭穿沈嘉南是个骗婚的渣男。康振英一早就看出他容易感情用事,不然他真想报复沈嘉南远不用等到四年后的今天。他当时还在省城公安,想查清沈嘉南和什么人结婚简直是易如反掌,跑到婚礼现场揭发他是个GAY,闹到结不成婚,这些事情他不是做不出来,是不想做,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在沈嘉南的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龙九为了他差点儿想把沈嘉南给弄死,最后硬是被他给拦了下来,为此还被龙九结结实实地给骂了一顿。他那时的确是心软了,现在也是,他做不了圣人,陷进去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他不想再和沈嘉南有什么瓜葛。他在沈嘉南的身上吃过亏,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不想再摔第二个跟头。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那只能是他放任周牧云一脚踏进了沈嘉南这个火坑。
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多少会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周牧云的笑容却很亲切,又接着问道:“池先生是津南人吗?”
池朗道:“不,我在津南工作。”
周牧云道:“那好巧啊,我和嘉南现在也住在津南,有时间来家里吃顿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
领到毕业证啦_(:зゝ∠)_就这么毕业了诶……
这章写的很没手感,写着写着还发现原计划的剧情里有个BUG……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有时间来家里吃顿饭吧。”
周牧云的这句话让池朗莫名地想笑。
不是嘲讽,或许是同情,但更多是一种局外人看剧中人的愧疚。然而他既已打定主意明哲保身,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蹚什么浑水,只推辞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