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其罪,”李潮音又叹道:“你那徒儿不去掺合这问仙大会,其实是最上之选。这些只是虚名罢了,不如清静一些。”
此言一出,云舒尘顿了良久,才轻声说:“我倒也这么想过。”
她才二十二,就已经相当惹眼了。再过十几年,那就不是能在匣中藏一辈子的美玉,而是云销雨霁后,带出的满目天光。
可每每瞧她的辛苦练剑模样,一点一滴地将剑招悟出来,从来也没说过累。
云舒尘便总要打消一遍这等念头,总不能真的让她一辈子拴在这鹤衣峰上,与清风冷雪为伴,实在可惜。
虽说她曾经为此……为此意动过。
方才留下的残局,又被二人复盘摆拢。李潮音意有所指,“罢了,前程不可限量。”
平静的表面之下,各大仙门暗中的对弈已经开始入局,云舒尘落下最后一子,黑龙白蛇相互掣肘,看不清前路。
*
卿舟雪闷在书房看了会儿书,睡意席卷而来,她料想师尊此时应是回来了,结果一出书房,发现那两个女人房间点的灯尚还亮着,昏昏黄黄。
而自己这边,推开门,只铺了一床冷清的月光。
从前她小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觉有多寂寞。但不知为何,现在一个人却无法入眠。
方才自书房中酝酿起来的睡意,在躺上床的一刻尽数消失,外头风吹树梢刮瓦片,小虫在草里叫,又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总之声声皆可入耳。
平常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幽远的声音寂寥,现在则越听越吵。卿舟雪向左翻了个身,犹豫片刻,又翻了回来,然后尝试着在师尊睡过的被褥里吸了口气。
在自己的呼吸夹杂着她的味道送还鼻腔时,她模糊地想起了那些吻,也是这样纠缠缱绻的。
在这样模糊的思绪中,她闭上眼睛,逐渐有了一丝梦会周公的意思,才刚有这么一点点意思时——被褥被无情地拉开,凉薄的空气灌进来。
卿舟雪半睁开眼,耳旁有人无奈道,“别这样捂着睡,对身子不好。”
“……师尊?”她轻声呢喃,“你怎么在这里。”
“大半夜的,我怎么不在这里。”云舒尘换下外衣,掀开被褥躺了进去,刚睡好,胳膊上就很自然地了贴个徒弟。
卿舟雪的声音还有点困倦,飘飘地像是悬在空中,“我以为……你与李阁主一块睡了。”
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嗯?那我就去了,徒儿可会难过?”
她心想沦到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身上,约莫是不习惯罢了,多半也不会难过的。
可是口头一快,还是抱着一丝试探,这样问了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只剩自己的声音,黑夜将最后一点余音吞没。半晌又不见她回答。
云舒尘扭头看去,卿舟雪闭着眼睛,终于是在说话的间隙,不慎滑入梦乡,大概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睡颜极为安静,贴着了她的手臂边。
她仔细一想,此问当真是莫名其妙,不禁有些庆幸她没有听到这句话,同时失落淡淡地漫上来。
况且今夜卿儿没有抱她。
若是此刻将她戳醒,还特地提醒一遍,总感觉不太对味。譬如人瞧着花开喜欢,但倘若这花骨朵非要人掰开摆开,那就找不到最开始的喜悦了,反衬得人有多么急迫地辣手摧花——说得简短一些,云长老实在有点儿在意自己的脸面。
云舒尘想了想,忽然动静稍大地翻了个身,远离徒儿而去。
卿舟雪动弹了一下,似是惊醒,下意识将她拥住,不让人掉下去,一下紧紧抱严实了。
算计顺遂。
云舒尘没说话,感受着腰间熟悉的力道,微妙地弯着唇,闭目入梦。
第88章
落在地上的秋叶被风卷起,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吹走。阮明珠在灵素峰躺了许久,这些天昏昏沉沉,大汗淋漓,痛晕了再醒过来,如此反复,一直捱到今日,才终于寻求了一线生气。
她坐起来,四下无人,相当清净。在内里灼烧的火焰好像安分了许多,她探查一番,似乎已经与丹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这是什么情况?
再尝试着用了用灵力,却惊讶地发现,她一下子跨了个小境界,就此来到了金丹末期跨元婴的路口,自己还浑然不知。
指尖上燃起的一撮小火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赤红,而是一种深邃而富有层次感的红色。
“醒了就回去。”
一道声音,让她止不住打个激灵,阮明珠扭过头来,只见柳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走路无声无息,像个大白天飘荡的鬼魂。
“柳长、长老,”阮明珠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枯树皮相互摩擦,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干咳了几声以后,又摸上自己干燥开裂的嘴唇,“我现,现在还活着?”
“你能见到我。不然是我死了么?”对面那女子面无表情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哦。”她没有理会柳长老的冷嘲,面上喜色愈显,高高兴兴地挣扎着下床,以一种半身不遂的姿势扶着墙走出了门,刚跨过门槛又缩了回来,像是想起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柳寻芹莫名其妙地看着阮明珠在身上摸索一阵,然后掏出了一枚烧得半边焦黑的纳戒。
纳戒受损,其中之物必然会影响。然后那孩子在这枚纳戒中又寻到了一本封面被烟熏火燎,面目全非的话本。
阮明珠翻开来,里头的内容都是完好的,她大松一口气。她几步又扶着墙艰难地挪过去,将话本留在桌上,扭过脑袋,“师叔,有空看看哈。”
嗯,越师叔交代的大事业又进了一步。
在将这些烂俗话本宣传遍大半个太初境以后,唯独灵素峰,阮明珠若不是真出了事儿,一般是上不来的,因此她一直未能涉足此地。
阮明珠走掉以后,柳寻芹用一根手指拨了拨那书页,扑簌簌掉黑灰,依稀见得上头写了娟秀的“徵羽”二字。
*
黄钟峰上,一贯的热闹,不过现在更热闹了一些。
阮明珠多走上几步,舒展开险些躺废了的四肢,觉得灵活了许多。她不是个闲着的人,准备向越师叔夸耀一下自己的功绩。
但飞上黄钟峰,却发现云舒尘也在此地,两位长老齐齐朝她看来。
“活着呢?”越师叔打量她一眼,笑道:“这副尊容真是不敢恭维,头发都焦在一起像麻绳,你可别过来,也别靠着你云师叔,她素爱干净,恐怕会出人命的。”
云舒尘正喝茶,闻言横了越长歌一眼。
阮明珠一愣,越长歌还相当体贴地在空中凝成一道水镜。她瞅着自己这像是沿街乞讨了小半个月的憔悴模样,一时人都蔫巴些许,便站在原地,“越师叔,你的话本我送到了。”
“灵素峰?”
“嗯!”
“好孩子。拿去看吧。”越长歌相当满意,一卷《飞月群侠传》落到阮明珠手中,阮明珠相当熟稔地翻到最后一页,又瞧见了“且听下回分解”这几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大字。
“不成!”阮明珠说,“师叔太不厚道,又要吊着人。后面几卷不能一起给我么?”
“没写呢。”越长歌撑着腮边,笑时冲她眨了下眼。
“师叔,你这几卷快拖了小半年了!”
“那是因为有别的要——”越长歌刚开口,云舒尘便打断她,看向阮明珠,柔声说,“近段时日累了,你且回去收拾一下,你的师姐们还在等你早日回去训练呢。”
云师叔说话一直温温柔柔,一下子就如春风一样吹酥了阮明珠的骨头。她不禁在心底暗叹卿师姐的不容易,异常听话且乖顺地道了声好,然后又轻飘飘地走了。
云舒尘止住了这种可能脱缰的话头,暗松一口气。听罢方才阮明珠所言,又不禁轻叹道,“便是差人送上去,你也知道她药峰事多,不会看话本的。”
“她看与不看,有什么要紧?”越长歌唔了一声,“我写话本,就图自己一乐。不然哪能写这么多年。”
云舒尘对面的女人笑起来,仍就一副无良的红颜祸水相。文如其人,亦是大江东去一泄千里的孟浪。但若说她写出的一挪谈情说爱读物中,这五百年来,没有一字一句动真意,云舒尘是断然不信的。
云舒尘自知是个局外人,因此不再多言,放眼局内,又想起了鹤衣峰上那位不言不语成日修炼看书的小祖宗。
小祖宗这个点儿应当是和师姐妹待在一起,没空理她。今日李潮音也没有工夫陪她来一局手谈,那位蓬莱阁的少主居然一不做二不休跑到了太初境来找人,这会儿两人正忙着断家务事。
云舒尘料想得不错,卿舟雪的确在演武场上训练。
今日可算是再度见到了阮师妹意气风发的身影。
其余三人都在围观她,只见阮明珠手握刀柄,真火顺着锋刃蔓延,蓄力愈久,再度挥出去时,一道灼热的焰浪向前划出,隐约呈现出火凤雏形。
并非只是花样把戏,白苏在火焰气浪中被逼得倒退一步,感觉阮明珠这势头明显强横了不少。
林寻真道,“不错呀。不管如何,这胜算便又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