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伤害,她亦无法自愈,因为是烙印在魂体之上的。
卿舟雪对此并不后悔。
而她早该明白的,星燧的代价远不止于此。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化她对于周遭的情感,更像是一种磨损,最后让秉持者于执念之中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卿舟雪独立在此方世界,北源山上的大雪依旧凄迷,她看着白茫茫一番,空寂无声。
记忆中,她临别前的话语,在冷寂之中却异常清晰。
竟像是……响彻在耳旁。
“前尘已过,后篇新启……这话倒是不错。”
“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总是执着用这种神器回到过去,找到失散的人与事物,反而会顾此失彼。”
“至少,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执念了。”
茫茫大雪之中,卿舟雪蹙着眉,诧异地抚上了耳畔,像是有人在耳语。
这些话都是云舒尘身死的那一日与她谈起的,埋在不愿回忆的记忆深处。
卿舟雪抚着耳垂,又只听得见一阵风雪之声。那声音空灵而温柔,应当不存于世,大抵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她自嘲地轻笑,放下手来。
师尊是算到了如今的自己么?
云舒尘只是婉言相劝,大抵也是明白,凭着自家徒弟的性子,不来试一试,这执念肯定不能罢休。
卿舟雪垂下眼眸。
这一世,卿舟雪独自从北源山上走下去,她任由风雪一点点埋没掉自己。
星燧握在手中,如火炬一般被她高高举起。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横跨这五百多次轮回的执念,也应有个落款。
*
最后一次轮回时。
那时云舒尘已在她身旁歇下,正欲睡眠。
此刻主导的剑魂正巧困倦,卿舟雪得以出来透了口气。
“师尊。”
云舒尘慵懒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轻柔地说:“怎么了。”
方才还困倦的卿舟雪一反常态,意外地精神。她转过身来,以目光描摹过女人的眉眼。
“你相信人有宿命么。”
云舒尘闭上眼睛,敷衍道:“你说有我便信。睡觉。”
“是有的罢。”
卿舟雪平静地看向她,像是长时间无人倾诉,终于悄悄将内心掀起一个角,此中竟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沧桑感。
她的语气成熟了许多。音色虽然一致,但是却能明显听出,此中的气质并非同一人。
年仅二十几的卿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云舒尘蹙了眉梢,抬眼看向她的脸。
卿舟雪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卿舟雪,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这个日夜陪伴在枕边的人换了一个芯子。
她顿时警觉起来,低声问道:“你是谁?”
卿舟雪放松了身体,她能察觉到云舒尘的灵力润物细无声地钻入了自己的经脉。似乎是想探查着什么。
“探查不出来的。”
“我的确是卿舟雪,可却不是那个卿舟雪。我自未来归回,轮转五百多次,企图改变一些事情。”
云舒尘的确在其中找不出问题来,她去碰了碰卿儿的额头,“……近日是不是给你留的课业多了点?”
“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的。”面前清艳出尘的女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出了云舒尘自小到大的五百多年人生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包括她儿时被罚跪,是如何来的太初境。
皆一字不差。
这时的卿舟雪,不可能会知道这些。
云舒尘愣了一瞬,呼吸也安静起来,她无声地听她叙述着。
“你……”
那根手指抵上了云舒尘的唇。
“不止是以前的。”卿舟雪道:“我还知道很多以后的事。”
她说这话时却笑了一下,云舒尘却看得出她眼底并无笑意。反而是看透了世态炎凉般的沧桑。
卿舟雪涩声道:“卿舟雪会参加问仙大会,会扬名立万。如今天道式微,九州生灵还沉溺在最后的余晖之中。”
“她会修无情道,会忘了你的情。”
云舒尘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一些,被卿舟雪细微地察觉到。
“那还会重新记得么。”
卿舟雪端然瞧着她,眼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会的。但是那时便是你身死之日。”
“所以,”她默了片刻,“你是为了这个回来寻我?”
“你不要再靠近她。”卿舟雪语重心长道:“与其能同你长相厮守,她更希望你安然无虞。离那个节点仅只百年余,修道人寿与天长,剩的时间不多了。”
“嗯?”她想了很久很久,唇角却微微一弯。“你说我若是没了,她会永远记得我吗?”
那双眼眸自卿舟雪脸上深深浅浅地打量,而后又说:“看起来是了。为何要求地久天长,做一对人间百年眷侣就好。”
“倒也不能怪她。年轻人,总是想要身边人一个个永远陪伴左右。”云舒尘叹了口气,似是念起了久远的事:“我以前也一样的。”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的眼角润润的,但到底没有真正落下泪来。只是声音细听中带着哽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
她拼命地记着她的模样,想着日后兴许再也不能看得见。
熟悉的九和香依旧徘徊在她的身旁,云舒尘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有点无奈,抬起手去,将那些滚烫一点点拭去。
“别哭。”
她柔声安慰道:“你跨越这么多年时光回来寻的,到底也不算是她。”
“况且,我自知不是莽撞轻率的人。”
她一笑:“想必留了后路,不是么?”
兴许人的放弃,总要有个理由。
卿舟雪想起脑海中很多个云舒尘与很多个她的卿儿相拥的场面。
她的确知道,那都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过客。回首百年时光,真正喜爱她的那个人,兴许……
早就死在清霜剑下了。
最后一次轮回结束。
脸庞边的触感顿时消失。
卿舟雪一人独坐在室内,她抬眼朝那柄香瞥去,果然依旧没有熄灭。
但这一切并不是梦,卿舟雪将星燧摆在一侧,她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
模样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回归本体以后,衰微由发尾直至发根,长发不可避免地悉数化为雪白。
她拿了块布,将星燧的光芒盖上了。
现在不往来路寻,她要往以后找么?
如若转世,可是那也不算是原来的人了。
皮囊一褪,孟婆汤一灌,又剩得下什么。
卿舟雪低下头来。
她真的想不出任何法子了。
第202章
林寻真继任掌门以后,卿舟雪转而继承了鹤衣峰峰主之位。
春秋殿摆着的万千魂灯,在清理一番以后,全部新做了一次,重新摆回了原处。
这件事是卿舟雪着手的,她将每一名弟子的魂灯重新摆上去。
包括熄灭了的。
也应该在原先的位置。
“你是第三代掌门。”林寻真道,“理应落在主峰的。”
满头白发的女子没有回头,她执着地放回了自己相中的地方:“我先前为鹤衣峰弟子,就摆在那边,挺好的。”
林寻真见状轻叹一口气,随她去了。
云舒尘的那盏的确是灭了。灰扑扑的,不见往日光彩。
她抚了一下那盏小灯,将其和自己的一起,按照上下顺序摆回了鹤衣峰那一支。借着另一盏灯火,照得那盏熄灭的也亮了很多。
林寻真的目光落上她的头发,“师妹,你要不要去灵素峰疗养一下?”
卿舟雪咳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的身体虽然不如以前,但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谁知那东西还有什么损害。”
熄灭的灯火,亮了一下,就像死去的蝴蝶又轻轻扇了一下翅膀。
而后又再次陷入暗淡。
卿舟雪双眸微睁,她忽然扬声道:“师姐,刚才是不是……这灯是不是亮了?”
卿舟雪疑心自己看错,她再仔细看去,亮起来的只有一盏。
也应当只有一盏。
林寻真莫名地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我没瞧见哪儿亮。”
卿舟雪一直盯着师尊的魂灯,她看了许久,当真看不出任何异常以后,眼底里的失落又再次浮上来。她轻笑一声,自嘲道:“近日不知怎的,总是幻听幻视。可能是年纪来了。”
“胡说什么。”林寻真道:“师尊他们年过六百尚还精神。你听我一句劝,不舒服不要拖着,早点去寻医。”
卿舟雪垂眸,“嗯。会去的。”
她依旧如以往那般话少,没有多言,一人披着满身雪白,自主峰离去。
林寻真不知她在星燧呈现的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总之,她总觉得卿师妹苍老了许多——而她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大抵是气质上的。
只消平日没有事情,她就独自留在鹤衣峰,孤独得实在有些过分。
此后几年,卿舟雪每日所做的,大抵是她师尊当年的日常。
她从山下抱养回了一只小猫,特意挑了三花色的。
这只是小母猫,还没有生出太高的灵智,每日只会追着自己的尾巴扑咬,追得困倦了,便缩在她腿旁打呼噜。